铁凝
这是一个晴天,风硬,太阳却很明亮。刘富带着天鹅来到动物园门口,对检票员说了要送天鹅,让他给景班长打电话。检票员和天鹅馆通了电话之后,放刘富进园,并指给他天鹅馆的方向。园内游人不多,刘富很快就找到了天鹅馆:敢情有这么一大片水啊,三十来亩吧。那馆就在水的中央,孤岛似的。现在水面结了冰,一只天鹅也没有,想必都在那馆中的水池里。在天鹅馆通往岸边的弯弯曲曲的小桥上,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脸汉子迎着刘富走过来,这当是景班长了。他一边对刘富道着“辛苦辛苦”,一边打量着他怀里的竹筐说,不错,是大天鹅,你在电话里总叫它咳嗽天鹅。刘富随景班长进了天鹅馆,馆中的水池里,果然有一对对的天鹅在游动。刘富把竹筐放在地上说,看它这脚蹼裂的,快让它进水里泡泡吧。景班长说不忙,我们的人先要给它做体检,这是规定。说话间两个穿灰大褂的工作人员就领走了刘富的天鹅。
在池边溜达了一会儿,景班长引刘富出了天鹅馆,领他进了旁边一间小屋,说这是他们的值班室。值班室不大,一张旧方桌四周,散放着几把木椅。景班长指了把椅子请刘富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说快中午了,一会儿就在这儿吃了饭再走,这大冷的天……刘富这才觉出饿来,却还是虚着推让了一下。景班长叫刘富不要客气,说饭就在这个值班室吃,说他在这儿吃了三十多中午饭了。又不摆席,就是馒头粉条菜。刘富便也不再推辞。
两人说着话,有管理员已经在桌上摆出两副碗筷,两只青花瓷酒杯,一瓶“小二”——二两装二锅头,一碟花生米。景班长给刘富和自己斟上酒,刘富说这酒就不喝了,他开着车呢。景班长说两个人喝一瓶“小二”还能叫人开不成车?说完硬把酒杯塞进刘富手里。两个人真喝了起来。
一会儿粉条菜端上来了。
一会儿管理员叫景班长出去了。
一会儿景班长回来了。
一会儿一只热气腾腾的黑铁锅端了上来,锅里炖着灰褐色的大块的肉。景班长举起筷子冲着铁锅对刘富说,来,尝尝。
刘富说这是鸡呀?景班长说是鹅,你送来的那只天鹅。
刘富放下筷子,似懂未懂的样子。
景班长只好给他解释说,动物园医生已经为这只天鹅做了体检,结果是它太老了,足有二十五岁了,体内脏器严重老化,基本不再有存活的意义。
刘富说多老算是老啊?
景班长说天鹅寿命在二十五岁左右,你说它老不老。
刘富说可它正活着哪。
景班长说我们养这么一只老天鹅所要花费的成本你想过没有?
刘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天鹅馆的,只记得他摔了眼前一个酒杯。当他出了动物园,开了“奇瑞”的车门把车发动着之后,才觉出自己的脚趾缝一阵阵钝痛,像被长了锈的锯子在割锯。他把头伏在方向盘上闭住眼,眼前立刻是黑铁锅里被肢解了的白天鹅。刘富的整个脑袋顿时轰鸣起来。他没有想到,这只麻烦了他几个月的天鹅,竟会让他的心有那么大的说不出的难受。该怨谁呢,他想不清楚。回到家又怎么向女儿交代呢,他更想不清楚。这时从车厢后排座上传出一阵咳、咳、咳的咳嗽声,刘富心里一惊:这不是我那咳嗽天鹅吗?难道它没有被送进黑锅它也没有那么衰老,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我做的一个乱梦?他惊着自己,从方向盘上抬起脸,却僵直着脖子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那咳嗽声便永远消失。但咳嗽声没有消失,只是由咳、咳、咳变成了吭、吭、吭,像是忽然被人捂住了嘴。刘富小心翼翼地扭转头朝后排座看去,他看见了歪坐在那里不急不火的香改。
刘富如果不在这时往后看,他就真的记不起香改还在车上等着他。大半天时间他已经把她给忘了,他原本要在离婚前给香改治好咳嗽的。是啊,咳嗽,刘富曾经那么厌恶香改的咳嗽,他也同样不喜欢天鹅的咳嗽。每当女人和鹅同时在院子里咳嗽起来,他就觉得他的生活纷杂、烦乱,很没有成色。但是就在刚才,当他听见后排座上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时,竟意外地有了几分失而复得般的踏实感。
选自
《小说选刊》
2009
4
期(有删改)
11.
如何理解“咳嗽天鹅”这个标题,有何作用?(
6
分)
12.
如何理解
“当他听见后排座上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时,竟意外地有了几分失而复得般的踏实感。”这句的含义。(
6
分)
13.
这篇小小说最突出的写作手法是什么?请简析。(
6
分)
14.
读罢此文,不仅仅是生态的忧思,更多的是“人态”的忧思,结合文本,谈谈您的感受。(
7
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