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理查德·
塞尔泽②
从542
房间外的过道望过去,病床上的那个老人皮肤黝黑。蓝蓝的眼睛和短短的白发让他显出一副精力充沛、体质强健的样子。但是我心里明白,他的皮肤不是晒成褐色的,那是在生命的最后一程,深入体肤的可恨死寂和衰朽的表征。蓝色的眼睛冷若冰霜,仿佛一间大雪冰封的小棚屋的窗户,朝屋里打量着。这个人双目失明,而且没了双腿——
右腿从大腿中间以下尽失,左腿从膝盖稍下部全无,他那副样子活像一个盆景,根部和枝干按照参天大树的模样修剪,但个头儿却很矮小。
靠着枕头的支撑,他用双手托住自己右腿的上部。偶尔,他会摇摇头,这似乎表明他承受的痛苦是多么剧烈。但是从头到尾,他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难道他又瞎又哑吗?
他所在的房间没有任何个人物品——
什么祝福早日康复的卡片啦,存放食物的私人小贮藏柜啦,当日送来的鲜花啦,室内拖鞋啦,所有那些病房里常见的小玩意儿,统统没有。只有一张病床,一把椅子,一个床头柜,还有一个带轮子的托盘,可以沿着他大腿前部推过去,用来传送食物。
“
几点了?”
他问。
“
三点。”
“
上午还是下午?”
“
下午。”
他沉默不语。别的他一概不想知道。
“
你还好吗?”
我说。
“
是谁啊?”
他问。
“
是医生。你感觉如何?”
他没有立即作答。
“
感觉?”
他反问。
“
我希望你感觉好些。”
我说。
我按了床边的按钮。
“
给你放倒了。”
我说。
“
嗯,倒了。”
他说。
老人的身子笨拙地向后倒在床上。由于缺少腿脚重量的压力,他的残肢在空中扬起,形状凸显。我把残肢上的绷带解开,接着开始用剪刀和镊子把黑色的血痂和没了生气的死肉剪掉。一小片白色的骨头松动了,我把它挑出来扔掉。我用消毒剂擦洗伤口,然后重新敷裹残肢。自始至终,他都一言未发。在那无法眨动的眼睑后面,他在想些什么呢?他在回忆自己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的某段时光吗?他梦想着自己双脚都还健在?梦想他的身体还没变成腐烂的木头的日子?
他躺在那里,结结实实、了无生气,可尽管如此,他始终令人肃然起敬,仿佛一个水手,正跨立在倾斜的甲板上。
“
你还有其它要我做的吗?”
我问道。
他许久都一声不响。
“
有,”
他最后开腔说道,言语中毫无任何嘲讽之意。“
你可以带一双鞋给我。”
护士长正在走廊里等我。
“
我们得想办法克制他,”
她说,“
他每天早晨都会点一份煎蛋做早点,可是,他不是把鸡蛋吃掉,而是拿盘子往墙壁上摔。”
“
摔盘子?”
“
糟透了。他就是那副德行。难怪他的家人不来探访。他们或许和我们一样受不了他了。”
她在指望我采取行动。
“
怎么办?”
“
看吧。”
我说。
第二天早晨厨房给他送早点时,我正等候在走廊里。我注视着助理护士把托盘放在床头几上,沿着他的大腿前部推了过去。她摁下按钮把床头抬高,之后就走开了。
老人伸出手及时抓住了托盘的边缘,接着又找到盖在餐盘上的圆盖子。他揭开盖子放在床头柜上,用手指在盘子里来回摸弄,直到搜寻出鸡蛋为止。他用双手拿起盘子,放在右手手掌上,继而托着盘子的正中央,并让它保持平衡。他轻轻地把盘子举起又放下,寻找感觉。突然,他的右臂全力向后缩回。
盘子砸在他床脚处的墙壁上摔碎了,煎蛋掉落在地上发出轻微微、湿漉漉的声音。
随后他开怀大笑。那是你从来不曾听到过的声音,是日光下从未有过的。那笑声可以治愈癌症。
外面的走廊里,护士长皱起了眉头。
“
他还发笑, 是吧?”
她在自己的写字夹板上记下一些东西。
又一位助理护士来了,拿着另一个早餐托盘,放在床头柜上,那个地方他够不着。她抬眼看看我,摇摇头,随后开腔说话。我看得出来她是要我帮忙。
“
我得喂你吃。”
她对老人说。
“
哦,不,你不用。”
老人回答道。
“
噢,我必须要,”
助理说,“
谁让你刚才那样折腾。护士长这么交待的。”
“
把我的鞋子给我。”
老人说。
“
这是燕麦粥,”
助理说。“
张嘴。”
她的勺子接触到他的下嘴唇。
“
我要的是煎鸡蛋。”
老人反驳。
“
对的。”
助理说道。
我走上前去。
“
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我说。
“
你是谁?”
那人问。
当天傍晚,我再次到那间病房巡视。护士长向我汇报说,542
房间的病人病故了。她是在不经意间发现的,她说。没,没有听见什么声响。什么也没有。真是幸事,她说。
我走进他的房间,仿佛一个密探在寻找秘密。他仍然躺在床上,面容放松、严肃、有尊严。过了一会儿,我转身离去。我的目光扫过床脚的墙壁,看到了那处反复清洗过的地方,那块墙壁看上去异常干净,异常洁白。
(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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