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布莱希特
我爷爷去世时,奶奶已七十二岁了。爷爷在巴登的一个小城里开一家小小印刷厂,专营石版印刷,死前和两三个助手一起在厂里工作。奶奶操劳家务,不雇女佣,照管着荒凉破落的老屋,为大人和孩子们煮饭烧菜。她是一个?小的妇人,蜥蜴般的眼睛炯炯有神,但说起话来慢??的。她含辛茹苦把五个孩子抚养成人——
她本来养了七个。为了孩子们,她复一地?下去。孩子中有两个姑娘到美国去了,两个儿子也离了家。只有最小的一个因为体弱多病,在小城里。他是印刷工人,已成了家,家里人口很多。因此爷爷去世时,老家只有她一个人。孩子们写信来时,问起她今后打算怎样生活。有的请她去住,做印刷工人的小儿子则希望带着家人一起搬到她屋子里去。可是老奶奶一一拒绝了他们的建议,只希望每个孩子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稍稍捎些钱来。孩子们来信说,她不能独个儿住着。但她硬是不同意,他们只好屈服,每月寄给她一小笔款子。
印刷工人有时也写信给哥哥和姐姐,向他们谈谈母亲的情况。从他给我爹的信中以及奶奶安葬后两我爹一次访问所获悉的情况中,才使我对这两内发生的事有一个粗略的印象。看来,奶奶拒绝印刷工人搬到她那宽敞而现在却是空荡荡的屋子里去住,一开始就使他十分失望。奶奶跟他们的关系并不怎么密切,只是每星期日下午带孩子们去喝咖啡,别的什么都谈不上。印刷工人沉不住气,在信里大发牢骚。有一次我爹写信问他,奶奶现在干些什么,他的回答只是寥寥数语,说她常去看电影。到那边去的只是少,或者是一对对贪图那边光线黑暗的情侣。孤零零的一个老太婆去那儿,必然引人十分注目。她从来不赴小城的咖啡荼会,却常常到一个补鞋匠的工场里去,工场坐落在一条声名狼藉的小巷里,特别在下午,总有各式各样不大正派的人闲坐着,其中有地位低微的女侍者和青工匠。补鞋匠是个中人,曾游历世界各地,但结果一无所得。据说他也喝酒。跟这种人交往,对老奶奶来说无论如何是有失身份的。印刷工人在一封信中说,他曾同他母亲谈过这件事,但得到的却是冷冷的回答。
“
他看到些什么了?”
这就是她的答复,谈话就此中断。在爷爷死后半左右,印刷工人写信给我爹说,他母亲现在隔天就要在饭店里吃饭。这消息多么令人震惊!奶奶一生本来为一家十余口煮饭烧菜,吃的一直只是一些残羹,如今却上饭店吃喝起来了!她究竟怎么啦?不久我爹出差到家乡附近一带,于是去探望他的母亲。他去看奶奶时,奶奶正想出去。她重新把帽子放下,给他斟一杯红葡萄酒,并给他吃干面包片。她看去镇定自若,既没有特别兴奋,也并非默不作声。她问起我们大家的情况,当然没有问得特别详细;
她主要想知道孩子们有没有?桃吃。她还跟过去一模一样。房间自然一尘不染,她看去也挺健康。她的新生活方面,只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她不想跟我爹一起到墓地去扫丈夫的墓。
“
你一个人去吧,”
她漫不经心地说,“
他的墓在第十一排左面第三座。我还得去别的地方呢。”
印刷工人事后又说,她想必是到补鞋匠那里去了。他大发牢骚。
“
我和家里人蹲在这几间小房里,只能干五小时的活,挣的钱又少,我的气喘病又发作了。可大街里那间屋子却空着不住人。”
我爹在旅馆里租一间房间,等着邀奶奶去住,至少形式上表了一下态;
但她置之不理。看来她要和家庭生活一刀两断,现在想走一条适合自己脾胃的新路。我爹的脾气很好,既然看到奶奶十分愉快,就对我叔父说,一切听老太太自便吧?可她究竟想干什么呢!根据下一步报导,她已订了一辆“
布雷克”
,想在某一个星期四到什么地方去远足。
印刷工人现在简直惊惶失措了,他真想请一位医师。我爹看信时摇着头,但不主
城的,有一个姑娘伴她同行。
“
现在她替那个'
怪姑娘'
买一顶帽子,上面还有玫瑰花,”
印刷工人灰心绝望地说。
“
而咱们的安娜连圣餐时穿的衣服都没有!”
叔父的信写得歇斯底里气十足,信里一个劲儿数落着我们亲爱的奶奶,而且丝毫不肯让步。别的情况,我是从爹那儿获悉的。旅馆老板向他眨巴着眼睛,悄悄说老太太像大伙儿说开的那样,现在正在寻欢作乐呢。”
实际上,我奶奶在最后几,生活上一点也不宽裕。不上饭店时,她一般吃少许蛋制品,喝高三语文试题第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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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咖啡,主要吃的是她喜爱的干面包片。为此,她破费买些便宜的红葡萄酒,每餐总要喝上一小杯。她屋子收拾得很干净——
不仅仅收拾她所住的卧室和所用的厨房。但她瞒着儿孙偷偷在抵押。大家始终不知道她的钱究竟花到哪儿去了,看来她都给那个补鞋匠了。
严格地说,她一生前后经历了两个阶段的生活。第一阶段的生活是她做女儿、妻子和母亲时代的;第二阶段则纯粹以太太的面目出现。这时她孑然一身,不尽任何义务,经济情况虽不十分好,但比较宽裕。第一阶段的生活前后长达六十,第二阶段却不到两。我爹后来得悉,她在最后半对一般人干脆置之不理。夏天,她清晨三点钟就起床,在小城空荡荡的街上漫步,因为她只有一个人。在补鞋匠那儿显然有一群兴高采烈的人们,他们在高谈阔论。她在那儿经常带着自己一瓶红葡酒站着,只顾喝自己杯里的酒,有时也带些烈性的酒给大伙儿喝。
某一个秋日早晨,
她突然在卧室里去世了。她不是死在床上,而是死在窗口的一把木椅里。她本来请那位“
怪姑娘”
在晚上看电影,因而死时姑娘在她身边。她活到七十四岁。我看到过她的一张照片,桂在死时睡的那张床上。这照片是专为她儿孙们摄的。我们看到的,是一张满是皱纹的小小的脸,
嘴唇狭而嘴巴阔。她的脸^
艮小,但并不渺小。她长累月奴仆般地劳动,只有短短几才饱享清福,终于油尽灯枯,了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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