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扬州,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40多前,我读到清人全祖望那篇著名的《梅花岭记》,看到他记述的史可法壮烈殉国的场面:大兵如林而至之际,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死前,他留下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下。”少的心,被一腔壮怀激烈所燃烧。扬州,在我的心里,是史可法的扬州,是一地梅花怒放的扬州。
真的来到扬州,已经是十多之后上个世纪的70代末。那时的扬州,没有如今那样多的高楼大厦,史可法墓前的护城河那样的清澈,河边的杨柳在夏日里浓荫四溢,为史可法祠堂遮挡着骄阳的炙烤,祠堂前的小路,水洗过一样干净而幽静。
只可惜,我来的季节不对,梅岭没有一朵梅花。
第二次来到扬州,是20过后,上个世纪90代末了。那是一次会议结束之后游览瘦西湖和个园,在参观个园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悄悄地溜了出来。记忆中史可法墓应该离个园不远,果然,往北一走,很快就到了护城河边,依然是杨柳依依,依然是小路幽幽,更奇特的是,祠堂里,梅岭下,依然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更好,可以独自一人和忠烈喁喁独语。和瘦西湖的游人若织相比,这里的空旷和幽静,也许正适合史可法。
还是没看得到梅岭的梅花,不过,没关系,
好的风景,杰出的人物,遥远的历史,永远都在想象之中
。
2009的初春,我第三次来到了扬州。真的是和史可法和扬州有缘,来扬州前不久,在国家大剧院看过昆曲《桃花扇》,那里面有史可法率兵于梅花岭下“誓师”一段——史阁部言道:众位请起,听俺号令,你们三千人马,一千迎敌,一千内守,一千外巡。上阵不利,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短接不利,自尽。面对清兵的入侵史可法表现出的民族气节,让今人叹为观止,甚至汗颜。是他让扬州这座城市充满血性,荡漾着历史的波纹涟漪。
我一直以为,扬州区别于一般的南方城市,区别于那种小桥流水的婀娜多姿。由于地理的关系,它地处江苏的北大门,照史可法说是“江南北门的锁钥”。所以,扬州不仅具有江南一般小城女性的妩媚,同时具有江南一般小城没有的男性的雄伟。无疑,史可法为扬州注入了这样雄性的激素,壮烈的舍生取义,惨烈的扬州十日,让这座城市气吞吴越,拒绝后庭花和脂粉气,让扬州不仅有精致的扬州炒饭、扬州灌汤包子和扬州八怪,而且有了遥想当铁马秋风把栏杆拍遍的想象空间,有了可以反复吟唱的英雄诗篇的清澈韵脚。
没错,史可法让扬州不仅是一幅画,而且是一首诗。
这次来因有朋友的陪伴和解说,看得更明白一些。享堂前的一副清人的抱柱联: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古风盈袖,很是沉郁。梅花仙馆外另一副今人的抱柱联:万青史可法,三分明月长存。嵌入史可法的名字,互为镜像,做今古的借鉴,令人遐思。享堂里有史可法的塑像,享堂后是史可法墓。墓前有石碑和牌坊,墓顶有草覆盖,被人们称之为“忠臣草”。
享堂西侧有晴雪轩,里面藏有史可法的遗墨。史可法的书法是真正的书法,草书行书都有,气遏行云,韵击流水。他的遗书最是让我心动,他的第三封遗书,仅仅三句:“可法死矣!前与夫人有定约,当于泉下相候也!四月十九日,可法手书。”可以说是史可法短促一生中最精彩的绝句。
墨迹点点,也是血迹斑斑,几百来依然色泽如润,气韵如生,鲜活如昨
。6天后,这一,即16454月25日,史可法殉国。次清明前一日,他的副将,也是他的义子史德威,在他誓师和血战的梅花岭下,为他筑墓立碑。但是,那只是史可法的衣冠冢。
走出晴雪轩,来到梅岭下,春梅未开,冬梅正残,断红点点,飘落枝头,有一种哀婉的气氛,袭上心头。好在祠堂东侧桂花厅前,有紫藤和木香各一架,过些日子就会次第开花,一紫一黄,分外好看。到了秋天,祠堂大门前那两株古银杏树金黄色的落叶,会落满一地,落满祠堂的瓦顶,更是壮观。如果说梅花是史可法的灵魂,那满祠堂种植的紫藤、木香、银杏、桂花、芍药、葱兰,就都是扬州人的怀念和心情。
在扬州,还留下了这样特殊而别具情感的地名:史可法路、螺丝及顶街(摞尸及顶的谐音,当史可法抗敌,巷战血拼时尸体一个摞一个到城墙顶),以及史可法曾经居住过的辕门桥。扬州人把对史可法的纪念渗透进他们的生活,刻印在他们走的路上和日子里,那是扬州人在心底里为史可法吟唱的安魂曲。
扬州,不管到什么时候,真的都是史可法的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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