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树的移植:我知道它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看见”。有时,在春天或者秋天的公路上,我会遇到装载大树的卡车。那些树已经足够高大,甚至都小有沧桑,硕大的树根和根部的泥土被粗草绳仔细地包裹起来,伤掉的细根似可忽略不计。它们将会被移植到城市,路边或者公园,携带着这一小点儿的“故土”然后开始新的生长。它们会长得更高大些,部分的根须会获得延展,把原属于异乡的土也一并紧紧抓牢。
我要说的并不是树。我要说的,是贵州,安顺,一个叫屯堡的地方,和那里生活的“少数民族”。屯堡居住的“少数民族”其实是更严格意义上的汉人,他们的祖上来自明朝时的中原,是征战和屯兵的结果。
这些来自中原的将士被安插在屯堡,之后他们的家人,妻儿,或者在中原被招募、被迁移的男男女女也跟着来到了这里,就像……就像树的移植,它的根要被拔起,同时,为了它的成活,带给它一些“故土”。是的,就像是树的移植,他们在这个完全异乡的地方扎下了根,在这块异乡,他们部分的根须获得了伸展,一起紧紧抓牢那小部分的故土。
那一小点儿的故土:这些迁徙者和他们的子孙,曾经固执地将它固执地守住,让它尽可能地不融化,不变异——这是他们从中原所带过来的,我们可以从这份固执中看到迁徙者们的“念念不忘”。那一小点儿的故土是:语言,服装和发式,被称为“地戏”的传统戏剧,生活习惯,也许还包括家族观念,邻里关系……进屯堡的路上,有一个专门的纪念馆,在那里,我见到了屯堡人的传统服装,见到了地戏表演用的面具。据说,地戏表演内容以“杨家将”、“薛家将”为主,很中原化。是的,这一小点儿的故土在一个中原的汉人那里也变得古老而新鲜了,变得异质了,他们固执的坚守竟使得自己完全地区别于“中原”,他们至少在六百多的时间里,远离中原的风起云涌,少受其它文化文明的冲击。
这种坚守:使他们这些人成为了恒久的“少数民族”,成为了恒久的异乡人,即使在他们生长的这片土地上,我想他们的归属和认同也不会强烈,他们大约有一种永恒性的局外感。在不被融合、融化的固执里,除了怀乡这种病症,我想大约还有着某种精神上的高傲。
我们在雾中上山。有雾掩映的屯堡其实更有独特的美,有它自己的时间史,有它自己的时间长度和额外宽度,有单独属于它的时间粘稠——这点,在云山屯更为明显,更为强烈。走在古老的石阶上,走在石质的、木质的古老房子之间,那种时间的粘稠感是显见的,让人仿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中,仿若进入到了历史。何况那雾,遮住了向更远处望见的雾。在“我们的”时间之外,这是屯堡给我的强烈感觉。当战事平息,那些背井离乡的人在这片陌生、偏僻的地方得到安顿,休养生息,刻意而固执地保持着祖辈的文化和习惯,慢慢,它和“我们的”时间脱开了,它有了自己的坚固。在云山屯,它们保留的是明时的建筑,至少是明时的风格,它们也成为树的根部的小片故土,慰藉着一代一代的怀乡病。六百,在屯堡之外已几度风雨变幻,当他们把和“外界”的路一一打开,突然发现,那个臆想的、被记忆的“故土”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模样。
云山屯,它的静寂让我意外。它的静寂更凸显了它的质感和美,它几乎是空的,旷的,单独属于我们这少数几位来访者的,它允许你向任何一处探幽。远处有些许的鸡鸣,引得近处石房角落里的鸡也跟着叫起来,那一刻,我都想停下来,止住呼吸——在云山屯,仿佛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任何一个人都是外在于这个时间这片土地的,在进入到它们的地域里,我们必须保证对“主人”的敬重使它们免被打扰。我们走远些的时候,回头,有几只鸡缓缓走上了石阶,走在我们刚走过的路上,它们安然的样子让人感动。
朋友们说,这座屯堡除了少数的老人外,其他的人多数已经下山,他们接受与“我们”同样的教育,穿同样的服装,泡吧,上网,经商或外出打工……屯堡的“少数民族”正在普遍地汉化,重新成为汉人。屯堡,用不了几,就会变成一个完全的象征,一种旅游资源,一种可在“外人”面前展示的、不具根脉感的文化。
在屯堡博物馆里,讲解的小姑娘给我们叙述的只有博物馆墙壁文字上提供的那些,她远不如一个“外人”,博学的杜应国先生对屯堡知道得更多,包括她服饰中的文化内涵——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并没有指责,甚至有小小的欣慰。当然,我对这份欣慰也有些忐忑和质疑。
(选自《散文选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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