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长城到此为止。祁连山却仍一脉地西去,只扔出一座文殊山,凭着山脚下呜咽的讨赖河之险,与立于北的黑山对抗。铁青着脸的黑山山脊如马鬃微露,似有伏兵万千,隐隐腾起狰狞的杀气,逼视着扼两山之间
这儿是古战场,数百前英雄系马磨剑之处,单于猎火照狼山、长烟落日孤城闭的地方。
我们的旅行车,便是从这冥冥中仍回响着铜的嘶呜、铁的冷啸的古战场穿过,停在关下。双脚踏踏实实地踏上嘉峪关的土地,我深深感到1986
9
月里的一天,我出现在这儿纯属偶然。不论过去与未来,这一瞬间和另一瞬间都有许多选择,但偶然不容选择。偶然没有过去与未来之分,它永远是现在时。
现在的关门大开。大开的关门也仍是关门,尽管再无士卒把守,我的思想,仍然已中重重埋伏。罗城,瓮城,内城,道道城墙边的埋伏者中,必有一人是我未知姓名的祖先。他来自关内何处?他知道他出现在这儿也是纯属偶然吗?偶然构成人的命运。他到这儿来了,他执行了命令,他进入了阵地。通往敌楼的马道上,他和他的同伴们的脚步明明灭灭……
我轻轻移动的双脚,每一步都出其不意,踏在数不清的看不见的手上。
汉代,在这儿设有玉石障;五代,这里设有天门关。而从明洪武五,征虏大将军冯胜置关首筑土城算起,至今也已有六百多了。数百风雨,数百次血战,城墙和箭垛仍十分坚固。攻打关城的时间之纵队,在相持中与戍守者一起风化为齑粉,散成沙丘一片了。
唯有关城无恙,挂过号角的铁钉还在那儿,被黄昏和望归的靴子磨平的石级还在那儿,甚至当构筑关城经过精心计算、完工时仅仅多出的一块砖,也仍毫无变动地呆在西瓮城“
会极”
门楼后边的狭窄檐台之上……
既往的一切,都如这块可望而不可及的砖了:多余而必须。既在当初的那儿又不在当初的那儿。
这块砖就是历史。历史就是人们所记得的东西。人们记得它首先必须看到它,而能看到的砖或文字都是一种障碍,它们是让我此刻立足的嘉峪关,已绝对不是历史深处那个真正的嘉峪关了。真正的历史深处的那个嘉峪关,是卡夫卡的城堡,谁都听说过,但谁都无法进入。它永远属于几百前的那些戍守者,他们的脚步在我身前身后杂沓,甚至就从我身躯中穿行而过,而相互毫无知觉——
对于他们,对于历史,我们是不存在者。历史是他们的,只有当代史才允许我们厕身其间。在我无法参与的那么多为历史所忽略了的夜晚,瓮城积雪盈尺,戍守者们于怔忡中冻醒,寒风扑打关门,宇墙上传来冻脆的刁斗声……
春来了,而这里仍然是塞草未青,白发的戍卒于关楼的墙角下以两石相击,然后流泪听击石后发出的啾啾燕鸣——
那是关中春暖的燕鸣,那是家乡吴语般的燕鸣啊!
如今,“
击石燕鸣”
作为一景传下来了,那些为历史所忽略的夜与昼则是永远地遗失了。历史忽略那些昼与夜,是因为那些日子里没有发生值得记载的战事,但那些日子这儿有活生生的人,有比在紧张激烈的战斗中可能更为丰富更为立体的人在。忽略了人的历史,分明有几分假了,历史深处的嘉峪关固这遗失,更分明有几分虚幻了。
权且把它当作布景吧。我和同行的几位诗人分别了照了几张相。离去的时候,车出关门,我回头隔着玻璃望了一眼,蓦然发现关门外的斜坡上立有一方石碑。莫非是战死在这儿的古代将士的墓碑?不是。那是附近的一个大队书记。死去快三十了。农民打死的。青天白日。凶手太多,反而找不出凶手。反革命凶杀案。墓碑土刻有“
烈士”
二字。陪同我们的诗人林染这样说。
我再次回了一下头,嘉峪关已远,那块石碑更是虚渺不见了。我闭上眼睛。我这次偶然的嘉峪关之行到此为止。
我的确到了嘉峪关。我确实没有到过嘉峪关。这两种说法都对。
(选白《散文》.12
,作者沈天鸿。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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