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
①
这里就是世界第二大峡谷,怒江峡谷。在峡谷的大拐弯处,怒江水像一大群正在参加世界杯赛的摩托车选手似的,优美而惊险地作弯道侧压,把箭一般直射的速度拧弯——
而且拧得这样漂亮,大概只有怒江。
②
可是这里有什么呢?傈僳族山寨所坐落的这段山腰,打个比方吧,就像一个住高楼的人家一打开门,前面就是一个没有栏杆的阳台。不比阳台宽,只需两步就会滚下山腰跌进大峡谷,而怒江,就日夜不停地汹涌地在下面等着。鸡和小孩正在这没栏杆的“
阳台”
上跑来跑去,狗待在更安全的地方叫着。黑黝黝的木楼,一楼住着猪和牛以及他们的粪便和臭气;二楼住着傈僳族的人们。远处更高的山坡上,就势辟出一块块种包谷的地,大的有半个篮球场,小的也就是个三秒区,你很难相信这些巴掌大的陡坡,就养活着傈僳人的身家性命。
③
居高而临下,傈傈人世世代代正是这样生活的,生活在数百米的陡坡上,悬在空中,守望着这座巨大的空寂的仅次于科罗拉多的大峡谷。
④
这就像是一座空剧场,剧中人坐在包厢里,看着本该自己去演出的剧目,没有观众。演出者观看一出不可能开场的戏,那么他(她)们守望和等待的究竟是什么呢?
⑤
这时,大美人出现了——
她的狗正狂吠时,木楼的一角处出现了她。她仅仅用手势便制止了那凶猛的狗,然后对我们歉意地嫣然一笑。她衣衫褴褛,而且还带了一顶旧式布军帽。她的身上几乎是布满了孩子——
手里牵着一个,胸前奶着一个,背后系着一个。但是正是在这样一个被贫困、落后、蒙昧紧紧围困着的女体上,掩饰不住的光芒似的闪出了美的力量。
⑥
只需一眼,你便可以认定她是美的。
⑦
然后当你坐进她一贫如洗的家里,面对唯一的木床和火塘里的灰烬,你望着她和她的孩子,语言不通,眼睛黑亮。她非常自然和安详,仿佛这一切都属于她而其实并不属于她,他似乎属于别一世界,这些都是借来的,暂时的。
⑧
她很少说话,只是有时微微一笑。但是你能感到她对一切都是理解的,完全懂得,因为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坦然的端庄和自然。她那最大的小女孩只有五岁,躲在她身后,小女孩好奇而害怕,她轻声地对她耳语,鼓励她。
⑨
我们既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降低标准,应该承认,她的确是天生丽质。关于这一点,我们同行的三位分别来自广州、北京、成都的轻女作家都承认,虽然她们也各具风采,而且穿戴得光彩照人,但是她们说“
思蜜纽才是天生丽质。”
思蜜纽就是她的名字,她二十三岁已经生了三个孩子。
最大的那个女孩叫胡蜜花,五岁,睁着一双新奇略带恐慌的大眼睛。那眼睛,即使在最昏暗的角落里也能发出光亮!这小姑娘正是她母亲的原型,对照着一看,你就明白血统中的美丽是怎么承袭的,美这种价值连城而又无法购买的品质是怎样对一些人高度吝啬却在另一些不太需要它的地方默默浪费着……
胡蜜花真是可爱得令人辛酸呀。
我想开玩笑,但是我知道我开的玩笑是真的愿望。我说,把这个小姑娘带走吧,我们给她一个全新的世界!用最好的文化教育她,让她隔两换一座城市,领略整个中国的风土和文明,像栽培一棵好树苗那样,像科学家进行某种试验那样,胡蜜花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们就这么作着“
解救”
胡蜜花的白日梦,完全不着边际,一厢情愿,但却兴高采烈跟真的一样,胡蜜花呢?睁着一双大眼睛惊奇地望着我们,有时也跟着笑起来,笑得很好看。她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但她知道我们说的事情跟她似乎有关,她专注地听着,但不明白。
不知谁说了一句“
她妈妈才不会让人把她从身边带走呢,别说北京,华盛顿也不行!”
这是一句老实话,我们看思蜜纽,思蜜纽浅浅地笑着。她懂,但她乐意让我们高兴一会儿,什么也不说。
但我想,这仅仅是一群异想天开的作家们开玩笑吗?
这里面难道没有含着人们对命运如此残酷的不公所抱的不平和妄图改变这些而激起的幻想么?当肥胖的痴呆儿在北京街上撒娇,聪明可爱的胡蜜花正用她天然纯洁的眼睛——
守望峡谷。她注定将守望一生,面对这空茫寂静的一座大屏障。
更深刻的疑问恰恰在这里:难道我们的遐想一旦可以成立,小姑娘胡蜜花的一生就会是幸福的么?这一切是我们可以给予和保证的吗?
那么,我们本身是幸福的吗?
我们面面相觑,胆寒彻骨。
(选自《周涛散文集》,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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