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
安·
莫洛亚
画家比埃·
杜什就要画完那张药罐里插着花枝、盘中盛着茄子的静物写生了。这时,小说家保尔·
葛雷兹走进画室,看他朋友画了几分钟,大声嚷道:“
不行!”
那一位惊愕之下,抬起头来,停下不画了。
“
不行!”
葛雷兹又嚷道,“
不行!
这样画法,永无出头之日。你有技巧,有才能,为人正派。可是你的画风平淡无奇……
现在作品比买主多,蠢货比行家多。没成名的,不走运的,成千累万,你想想,怎样才能出人头地?”
“
靠苦功,靠真诚。”
“
咱们说正经的。那些蠢货,想要刺激他们一下,非得干些异乎寻常的事。宣布你要到北极去作画啦,上街穿得像埃及法老一样啦,开创一个画派啦……
否认存在什么动态或静态、白色或黑色、圆形或方形……
只用红黄两色作画……”
这时,飘来一缕奇妙幽微的清香,宣告涅夫斯卡夫人的到来。这是一位美艳的波兰女子,她那深紫色的眼睛使比埃·
杜什赞赏不已。她订有几份名贵的杂志,这些刊物都不惜工本精印三岁孩童的杰作。她坐下,把腿搁在长沙发上,瞅了一眼画布,顺便摇晃了一下金黄色的秀发,娇媚地一笑:
“
昨天,我看了个展览,”
她的嗓音珠圆玉润,柔婉娇媚,“
那是关于全盛时期的黑人艺术。噢!
何等的艺术敏感,何等的造型美,何等的表现力!”
画家送上一张自己颇感得意的肖像画,请她鉴赏。
“
蛮好。”
她轻轻吐出俩字,婉转的,娇媚的,然后,留下—
缕清香,走了。
比埃·
杜什抄起调色板,朝屋角扔去,颓然坐倒在沙发上:“
我宁可去当保险公司跑街的……
帮闲们只知瞎捧,走红的全是画匠。那些搞批评的,不看重大师,一味提倡怪诞。我受够了,不干了!”
葛雷兹听毕,点上一支烟,想了半天,说道:
“
你能不能这样做,向涅夫斯卡夫人,向其他人,郑重其事地宣布,这十来,你一直着意于革新画法……
我写两篇文章,登在显著位置,告诉知识界的俊彦名流,说你开创了一个肖像分解画派。在你之前,所有肖像画家,出于无知,都致力于研究人物的面部表情。这真是愚不可及!真正能体现一个人的,是他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意念。因此,画一位上校,就应以天蓝和金黄两色作底,打上五道粗杠,这个角上画匹马,那个角上画几只蟋蟀。实业家的肖像,就用河边的树、街上的人流来表现。比埃·
杜什,就得拿这些去应市,懂吗?
这种肖像分解画,一个月里你能不能替我炮制二十幅出来?”
画家惨然一笑:“
一小时里都画得出……
可是我不会胡说八道。”
“
那好办,老兄。有人向你请教,你就不慌不忙,点上烟斗,朝他脸上喷一口烟,来上这么一句,‘
难道你从来没看到过江流水涌吗?’”
“
这是什么意思?”
“
什么意思也没有,”
葛雷兹说,“
这样,人家会觉得你很高明。你等着让他们发现、介绍、吹捧吧……”
两个月后,杜什的画展,在一片赞叹声中胜利结束。
美丽的涅夫斯卡夫人,那么柔婉娇媚,珠圆王润,香气袭人,跟着她的新名人,寸步不离。
“
噢,”
她一再说,“
何等的艺术敏感,何等的造型美,何等的表现力!
哎,亲爱的,真是惊人之笔,你是怎么画出来的?”
画家略一停顿,点上烟斗,喷出一口浓烟,说道:“
难道你,夫人,从来没看到过江流水涌吗?”
一位有名的画商,抓住画家的袖子把他拉到墙角,说道:“
好家伙,真有你的!
这些作品,我统统包下了。我每向你买进50
幅画……
行不行?”
等最后一位观众离去,葛雷兹把门关上,兴高采烈,把手往袋里一插,“
哎,老兄,”
他说,“
你信不信,他们全给骗了!我原就以为人类是愚蠢的,殊不知更在我预料之外!”
他抑制不住地狂笑起来。画家皱皱眉头,突然喝道:“
你这蠢货!
”
“
蠢货?!”
画家傲然环视那二十幅肖像分解画,踌躇满志,一字一顿地说:“
是的,葛雷兹,你是蠢货。这种画自有深意……”
小说家愣住了。
“
真高明!”
他吼道,“
杜什,你想想,是谁劝你改弦更张,用新方法作画的?
你能说说它们的深意在哪儿吗?!”
“
难道你,”
比埃·
杜什从烟斗里吸了一大口烟,答道,“
从来没看到过江流水涌吗?”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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