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藤野先生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学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其时进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有一篇论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
“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的题目。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并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无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字。
十月十二日。
2我的母亲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侯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聘书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爱母兼任严父。但她从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息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单背心,这时侯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小衫出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样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说嘴!”她气的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庆去睡。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我母样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侯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杂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把五叔喊,她当面质问他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二、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扑克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爱母。
3我的第一本书
诗人蔡其矫访,看见我在稿纸上写的这个题目,以为是写我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我说:“不是,是六十年前小学一年级的国语本。”他笑着说:“本有什么好写的?”我向他解释说:“可是这一本却让我一生难以忘怀,它酷似德国卜劳恩的《父与子》中的一组画,不过看了很难笑起。”我的童年没有幽默,只有从荒寒的大自然间感应到的一点生命最初的快乐和幻梦。
我们家有不少的书,那是父亲的,不属于我。父亲在北京大学旁听过,大革命失败后返回家乡,带回一箱子书和一 *** 袋红薯。书和红薯在我们村里都是稀奇东西。父亲的藏书里有鲁迅、周作人、朱自清的,还有《新青年》、《语丝》、《北新》、《新月》等杂志。我常常好奇地翻看,不认字,认画。祖母嘲笑我,说:“你这叫做瞎狗看星星。”那些本头大的杂志里面,夹着我们全家人的“鞋样子”和花花绿绿的窗花。书里有很多奇妙的东西。我父亲在离我家十几里地的崔家庄教小学,不常回家。
我是开春上的小学,放暑假的第二天,父亲回了。我正在院子里看着晾晒的小麦,不停地轰赶麻雀,祖母最讨厌麦子里掺和上麻雀粪。新打的小麦经阳光晒透得发出甜蜜蜜的味道,非常容易催眠和催梦。父亲把我喊醒,我见他用手翻着金黄的麦粒,回过头问我:“你考第几名?”我说:“第二名。”父亲摸摸我额头上的“马鬃”,欣慰地夸奖了我一句:“不错。”祖母在房子里听着我们说话,大声说:“他们班一共才三个学生。”父亲问:“第三名是谁?”我低头不语,祖母替我回答:“第三名是二黄毛。”二黄毛一只手几个指头都说不上,村里人谁都知道。父亲板起了面孔,对我说:“把书本拿,我考考你。”他就地坐下,我磨磨蹭蹭,不想去拿,背书认字难不住我,我怕他看见那本凄惨的本生气。父亲是一个十分温厚的人,我以为可以赖过去。他觉出其中有什么奥秘,逼我立即拿,我只好进屋把书拿了出。父亲看着我拿的所谓小学一年级国语第一册,他愣了半天,翻覆去地看。我垂头立在他的面前。
我的本哪里还像本书!简直是一团纸。书是拦腰断的,只有下半部分,没有封面,没有头尾。我以为父亲要揍我了,没有。他愁苦地望着我泪水盈眶的眼睛,问:“那一半呢?”我说:“那一半送给乔元贞了。”父亲问:“为什么送给他?”我回答说:“他们家买不起书,老师规定,每人要有一本,而且得摆在桌上,我只好把书用刀砍成两半,他一半我一半。”父亲问我:“你两人怎么读书?”我说:“我早已把书从头到尾背熟了。乔元贞所以考第一,是因为我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把‘史承汉’的‘承’字中间少写了一横。”父亲深深叹着气。他很了解乔元贞家的苦楚,说:“元贞比你有出息。”为了好写,后父亲把我的名字中的“承”改作“成”。
父亲让我背书,我一口气背完了。“狗,大狗,小狗,大狗跳,小狗也跳,大狗叫,小狗也叫……”背得一字不差。
父亲跟乔元贞他爹乔海自小是好朋友,乔家极贫穷,乔海隔两三年从静乐县回家住一阵子,他在静乐县的沟里当塾师。脸又黑又皱,脊背躬得像个“驮灯狮子”(陶瓷灯具)。
父亲对我说:“你从元贞那里把那半本书拿。”我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这样,送给人家的书怎么好意思要回?元贞把半本书交给我时,哭着说:“我妈不让我上学了。”
晚上,我看见父亲在昏黄的麻油灯下裁了好多白纸。第二天早晨,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子里,把两本装订成册的本递给我。父亲的手真巧,居然把两半本书修修补补,装订成了两本完完整整的书,补写的字跟印上去的一样好看,还用牛皮纸包了皮,写上名字。元贞不再上学了,但我还是把父亲补全的装订好的本送给他。
这就是我的第一本书。对于元贞说,恐怕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本书。
父亲这次回家给我带回一个书包,还买了石板石笔。临到开学时,父亲跟我妈妈商量,觉得我们村里的书房不是个念书的地方,父亲让我随他到崔家庄小学念书。我把这本完整的不同寻常的本带了去。到崔家庄之后,才知道除了《国语》之外,本还应该有《算术》和《常识》,因为弄不到这两本书,我们就只念一本《国语》。
还应当回过头说说我的第一本书,我真应当为它写一本比它还厚的书,它值得我用崇敬的心灵去赞颂。
我们那里管“上学”叫“上书房”。每天上书房,我家的两条狗都跟着我。本上的第一个字是“狗”,我有意把狗带上。两条狗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教室的窗户外面等我。我早已经把狗调教好了,当我说“大狗叫”,大狗就汪汪叫几声,当我说“小狗叫”,小狗也立即叫几声。我们是四个年级十几个学生在同一教室上,引得哄堂大笑。没法上了。下后,老师把我叫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看在你那知书识礼的父亲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打你手板了。”他罚我立在院当中背书,我大声地从头到尾地背书。两只狗蹲在我的身边,陪我背书,汪汪地叫着……抗日战争期间,二黄毛打仗不怕死,负了几回伤。他其实并不真傻,只是心眼有点死,前几年去世了。他的一生受到乡里几代人的尊敬。听说乔元贞现在还活着,他一辈子挎着篮子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叫卖纸烟、花生、火柴等小东小西。
诗人蔡其矫再我这里时,一定请他看看这篇小。我的第一本书实在应当写写,如果不写,我就枉读了这几十年的书,更枉写了这几十年的诗。
人,不能忘本。
4列夫•托尔斯泰
他生就一副多毛的脸庞,植被多于空地,浓密的胡髭使人难以看清他的内心世界。长髯覆盖了两颊,遮住了嘴唇,遮住了皱似树皮的黝黑脸膛,一根根迎风飘动,颇有长者风度。宽约一指的眉毛像纠缠不清的树根,朝上倒竖。一绺绺灰白的鬈发像泡沫一样堆存额头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都能见到热带森林般茂密的须发。像米开朗琪罗画的摩四一样,托尔斯泰给人留下的难忘形象,于他那天父般的犹如卷起的滔滔白浪的大胡子。
人们无不试图用自己的想像除去他那盖着面孔的头发,修剪疯长的胡须,以他年轻时刮去胡须的肖像作为参照,希望用魔法变出一张光洁的脸。
这是引向内心世界的路标。这样一,我们不免开始畏缩起。因为,无可否认的是,这个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男子长相粗劣,生就一张田野村夫的脸孔。灭才的灵魂自甘寓居低矮的陋屋,而天才灵魂的工作问,比起吉尔吉斯人搭建的皮帐篷好不了多少。小犀粗制滥造,出自一个农村木匠之手,而小是由古希腊的能L巧匠建造起的。架在小窗卜方的横梁小眼睛上方的额头,倒像是用用胡乱劈成的树柴。皮肤藏污纳垢,缺少光泽,就像用枝条扎成的村舍外墙那样粗糙,在四力脸中间,我们见到的是一只宽宽的、两孔朝天的狮子鼻,仿佛被人-拳头扣塌了的样子。在乱蓬蓬的头发后面,怎么也遮不住那对难看的招风耳。凹陷的脸颊中间生着两片厚厚的嘴唇。留给人的总印象是失调、崎岖、平庸,甚至粗鄙。
这副劳动者的忧郇面孔上笼罩着消沉的阴影.滞留着愚钝和压抑:住他脸上找不到一点奋发向上的灵气,找不到精神光彩,找小到陀斯妥耶夫斯摹眉宇之间那种像大理石穹顶一样缓缓隆起的非凡器宇。他的面容没有一点光彩可言。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没有讲真话。无疑,这张脸平淡无奇,障碍重重,没法弥补,不是传播智慧的庙堂,而是禁锢思想的囚牢;这张脸蒙昧阴沉,郁郁寡欢,丑陋可憎。从青年时代起,托尔斯泰就深深意识到自己这副嘴脸是不讨人喜欢的。他说,他讨厌任何对他长相所抱有的幻想。“像我这么个生着宽鼻子、厚嘴唇、灰色小眼睛的人,难道还能找到幸福吗?”正因为如此,他不久就任凭须发长得满脸都是,把自己的嘴唇隐藏在黑貂皮面具般的胡须里,直到年纪大了以后胡子才变成白色,冈而显出几分慈祥可敬。直到生命的最后十年,他脸上笼罩的厚厚一层阴云才消除了;直到人生的晚秋,俊秀之光才使这块悲凉之地解冻。
永远流浪的灭才灵魂,竟然在一个土头土脑的俄国人身上找到了简陋归宿,从这个人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精神的东西,缺乏诗人、幻想者和创造者的气质。从少年到青壮年,甚至到老年,托尔斯泰一直都是长相平平,混在人群里找都找不出。对他说。穿这大衣,还是那大衣,戴这顶帽子,还是那顶帽子,都没什么小合适。一个人长着这么一张在俄罗斯随处可见的脸,既有可能在台上主持大臣会议,也有可能在酒肆同一帮酒徒鬼混;既有可能在市场上卖面包,也有可能披着大主教的法衣,举起十字架从跪地的教徒的头上掠过。带着这么一张脸,你不管从事什么职业,不管穿什么服饰,也不管在俄国什么地方,都不会有一种鹤立鸡群、引人注目的可能。托尔斯泰做学生的时候,可能属于同龄人的混合体;当军官的时候.没法把他从战友里面分辨出;而恢复乡间生活以后,他的样子和往常出现在舞台上的乡绅角色再吻合不过了。要是你看到一张他赶着马车外出的照片,还有个白胡子随从与他并排坐着,你也许要动脑筋想上好一阵,才能判断手握缰绳的是马车夫,坐在一旁的是伯爵。再看另一张照片,是他在同一些农民交谈。你假如不明真相,根本就猜不出坐在老农中间的列夫是个有地位有钱财的人,他的门第和身份大大不同于格里高、伊凡、伊利亚、彼得等在场的所有人。他的面相完全没有特征,完全属于普通的俄罗斯人,因此,我们得把他称为普通人,而且此刻会产生这么一种感觉,即天才没有任何特殊的长相,而是一般人的总体现。昕以说,托尔斯泰并没有自己独特的面相,他拥有一张俄围普通大众的脸,因为他与全体俄国人民同呼吸共命运。
因此,那些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一开始都无一例外地感到失望。他们有的坐火车旅行漫长的路程,有的从图拉驾车赶,在客厅里正襟危坐地等待这位大师的接见。他们早,就形成了对他的主观概念,希望从他身上找见威严非凡的东西,希望看到一个貌似天父的美髯公,集尊贵、轩昂、伟岸、天才于一身。在即将亲眼见到大活人之前,他们对自己所想像的这位坛泰斗形象颔首低眉,敬重有加,内心的期望扩大到诚惶诚恐的地步。门终于开了,进的却是一个矮小敦实的人,由于步子轻快,连胡子都跟着抖动不停。他刚进门,差不多就一路小跑而,然后突然收住脚步,望着一位惊呆了的客友好地微笑。他带着轻松愉快的口气,又迅速又随便地讲着表示欢迎的话语,同时主动向客人伸出手。访者一边与他握手,一边深感疑惑和惊讶。什么?就这么个侏儒!这么个小巧玲珑的家伙,难道真的是列夫•尼克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吗?这位客人不无尴尬地抬起眼皮直勾勾地打量着主人的脸。
突然,客人惊奇地屏住了呼吸,只见面前的小个子那对浓似灌木丛的眉毛下面,一对灰色的眼睛射出一道黑豹似的日光,虽然每个见过托尔斯泰的人都谈过这种犀利目光,但再好的图片都没法加以反映。这道目光就像一把成埕甓的钢刀刺了过,又稳又准,击中要害。令你无法动弹,无法躲避。仿佛被催眠术控制住了,你只好乖乖地忍受这种目光的探寻,任何俺饰郜抵挡不住。它像枪弹穿透了伪装的甲胄,它像金刚刀切开了玻璃。在这种人木三分的审视之下,谁都没法遮遮掩掩。——对此,屠格涅夫和高尔基等上百个人都怍过无可置疑的描述。
这种穿透心灵的审视仪仅持续了一秒钟,接着便刀剑人鞘,代之以柔和的目光与和蔼的笑容。虽然嘴角紧闭,没有变化,但那对眼睛却能满含粲然笑意,犹如神奇的星光。而在优美动人的音乐影响下,它们可以像村妇那样热泪涟涟。精神上感到满足自在时,它们可以闪闪发光,转眼又因忧郁而黯然失色,罩上阴云,顿生凄凉,显得麻木不仁神秘莫测。它们可以变得冷酷锐利,可以像手术刀、像x射线那样揭开隐藏的秘密,不一会儿意趣盎然地涌出好奇的神色。这是出现人类面部最富感情的‘对眼睛。可以抒发各种各样的感情。高尔基埘它们恰如其分的描述,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托尔斯泰这对眼睛里有一百只眼珠。”
亏得有这么一对眼睛,托尔斯泰的脸上于是透出一股才气。此人所具有的天赋统统集巾在他的眼睛里,就像俊美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丰富思想都集中在他的眉峰之间一样。托尔斯泰面部的其他部胡子、眉毛、头发,都不过是用以包装、保护这埘闪光的珠宝的甲壳而已,这对珠宝有魔力,有磁性,可以把人世间的物质吸进去,然后向我们这个时代放射出精确无误的频波。再小的事物,借助这埘眼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像一只猎鹰从高空朝一只胆怯的耗子俯冲下,这对眼睛不会放过做不足道的细节,同样也能全面揭示广袤无垠的宇宙。它们可以照耀在精神世界的最高处,同样也可以成功地把探照灯光射进最阴暗的灵魂深处。这一对烁烁发光的晶体具有足够的热量和纯度,能够忘我地注视上帝;有足够的勇气注视摧毁一切的虚无,这种虚无犹如蛇发女怪那样,看到她的人就会变成石头。住这对眼睛看,没有办不到的事情,除非让它们陷入无所事事的白日梦中,在优雅而快活的梦境里默默无声地享乐。眼皮刚…睁开,这对眼睛就必然毫不含糊,清醒而又无情地追寻起猎物。它们容不得幻影,要把每一片虚假的伪装扯掉,把浅薄的信条撕烂。每事物都逃不过这一对眼睛,都要露出赤裸裸的真相。当这一副寒光四射的匕首转而对准它们的丰人时是十分可怕的,因为锋刃无情,直戳要害,正好刺中了他的心窝。
具有这种犀利眼光,能够看清真相的人,可以任意支配整个世界及其知识财富。作为一个始终具有善于观察并能看透事物本质的眼光的人,他肯定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
5再塑生命
我记得在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是安妮•莎利老师到我身边的那一天——1887年3月3日。
在那激动人心的下午,从母亲示意的动作以及人们进进出出地忙个不停的迹象中,我猜到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在我们家里。我走到大门边,坐在石阶上等待。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的手指触到鲜花的叶子,我意识到春天的临。我一连好几个星期内心感到纳闷和痛苦,感到疲倦和寂寞。我不能预测未将带给我什么。
我感到有人朝我走,我以为是我母亲,我就把手伸出去。忽然,有一个人拉着我的手,然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就是这个人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深深地爱着我,向我揭示了一切。
第二天早晨,莎利老师带我到她的房间,给我一个洋娃娃。我玩了一会儿以后,她慢慢地在我手上拼了四个字母“d-O-l-l”(洋娃娃)。这种用手指拼字的方式使我很感兴趣。我不断模仿老师的做法,后我也学会了拼字,我感到很自豪。
一天,我在玩一个新洋娃娃时,老师给我拿旧洋娃娃,以此表明两样东西都可用“洋娃娃”这个字表示。莎利小姐很耐心教我,可是我自己发了脾气,随手把~个新洋娃娃摔得粉碎。我整天仍处于黑暗世界之中,感到很痛苦,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缺少强烈的爱。
我的老师把帽子拿给我,我知道我们要出去了,要到温暖的阳光中去。我们走到井边,有人在吊水,我的老师把我的手放到水里。清凉的水涌到我的手上时,老师在我的手心中拼了“w-a-t-e-r”(水)这个字。开始她拼得慢,后越拼越快,我的注意力全凝聚在她的手指上。突然,我努力去回想一些模糊的事情,一种朦胧的印象……就在灵光一闪的当儿,我领悟了w-a-t-e-r的手势,指的正是那种奇妙的、清凉的、从我手上流过的东西。就是这个字唤醒了我的心灵,并使我的心灵得到了自由,因为这个字是活生生的。
我懂得了每样东西都有名称,每一个名称在我的脑海中都产生新的概念,回到家我摸到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充满了生气和活力,我用这种新奇的观点观察事物。进家门后,我就想起了被我摔破的洋娃娃,我摸着洋娃娃的碎片,想把它拼凑起。我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意识到自己干了错事,我第一次为此而感到后悔和难过。
就在那一天我学会了很多新词。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母亲、父亲、姐妹、老师等这些词肯定是其中的一部分。那天晚上睡在床上,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我热切地盼望着新的一天的临。
春天到了,莎利小姐搀着我的手,穿过人们正在播种的田野。我们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在大自然中很自然地开始了我的启蒙程的学习。我懂得了阳光和雨露能使植物生长,鸟儿会为自己筑巢,松鼠、鹿、狮子等动物会为自己觅食做窝。随着我知识的增长,我感到我周围的世界越越多的东西给人带兴奋和愉快。莎利小姐教我从森林中散发的芳香和从青草丛的叶片中体会大自然的美。
她还向我描绘地球的形状。她从一开始就这样使我胸怀大自然,使得自然界成为我思想的一部分。
但是,也就在这时候,我体会到大自然对人并不总是善的、美的。早晨从家出门时天气很好,但很热。因为走的路程较长,我们坐在树阴下休息过两三次,最后一次是停在离家不远的一棵水果树下休息。果树给人们提供一块凉爽的遮阴地,我在老师的帮助下,很容易地爬到树上去了。我一直往上爬,在树枝丛中找到一块能坐的地方。由于这块阴凉地方很好,莎利小姐建议,我们就在树阴下吃午饭,叫我等她拿午饭后,我再从树上下。
突然间天气起了变化,太阳一下子没有了。我知道天空已是乌云密布,因为我身上已感觉不到阳光照射的热量,还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从大地散发出,我意识到这是雷雨的预兆。我离开了老师,一个人高高地悬挂在树枝上,我感到非常害怕,也感到很孤单。我的周围是无垠的空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坐在树枝上静静地等待着,我想只有等老师,我才能从树上下,否则别无办法。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树叶子开始骚动,然后整个树都在颤抖。要不是我使劲地抓牢树枝的话,一阵强风早就把我从树上刮下了。狂风怒吼,树不停地、猛烈地摇晃着。一阵倾盆大雨把我周围的小树枝都打断了,我想从树上跳下,但周围的恐怖气氛使我动弹不得,我只好仍留在树上。我感到一阵轰鸣声,似乎有什么重物掉下,我坐的树枝摇晃得更厉害。我想树和找会一起倒下。正巧这时,我的老师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扶我从树上下。我紧紧搂住老师,我感到非常高兴,我的脚又重新踏在坚实的土地上。这事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大自然并不总是对你微笑,给你仁慈。我有了学习语言的钥匙,我热切希望运用学到的东西。
我记得有一天早晨,我第一次问“love”(爱)这个词。我在花园里找了不少早春的鲜花,我把这些花拿给我的老师。她想吻我一下,但是那时候,除了我母亲以外;找不喜欢别人吻我。莎利小姐把她的手臂温存地围着我的脖子,在我手上拼写了“我爱海伦”。
我问:“‘爱’是什么东西?”
她把我拉得更近,用手指着我的心说:“爱就在这里。”她的话使我迷惑不解,因为当时除了手能摸得到的东西以外,我不能理解任何别的东西。
我闻着她手上的花,一面讲一面打着手势问:“花的香味是‘爱’吗?”
“不是。”我的老师说。。
我想了一下又问:“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射向四面八方,这是‘爱’吗?”
我认为没有什么比太阳更美丽的东西,因为它温暖的光能使万物生长。但是莎利小姐摇摇头。我感到困惑和失望,我想我的老师真怪,为什么不把“爱”拿给我看看,让我摸摸。
大概一天以后,老师要我把大小不同的珠子穿成两颗大珠和三颗小珠相间隔的式样。我穿错了很多,莎利小姐没有责怪我,而是耐心和蔼地指出我的错误,叫我再仔细地按正确的次序排列珠子。莎利小姐用手触着我的前额,拼了“think”(思考)。
刹那间,我懂得了事物的名称是在人们的脑子里通过思考产生的。我第一次意识到某些东西的名称不一定都是我的手能摸到的。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在琢磨着“爱”这个词。现在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太阳被云覆盖,下了一场阵雨。
忽然云开日出,阳光又带了南方将有的炎热。
我又问老师:“这是不是‘爱’呢?”
老师回答说:“‘爱’就像云一样,在太阳出之前布满天空。”接着她又解释说,“你知道,你不能摸到云,但你会感觉到雨。同样的,你不能摸到‘爱’,但是你知道人的温情可以灌注到每一样东西中去。没有爱你就没有欢乐,你就不愿游玩。”
我的脑子里充满了美妙的真理。我感到我的心跟我看不见的东西,跟别人的心,都是紧紧地连接在一起的。
我是通过生活本身开始我的学习生涯的。起初,我只是个有可能学习的毛坯,是我的老师开了我的眼界,使我这块毛坯有可能发展进步。她一到我的身边,就给我带爱,带欢乐,给我的生活增添绚丽的色彩。她把一切事物的美展现在我的面前。她总是设法使我生活得充实、美满和有价值。
6雪
暖国的雨,向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采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适明的水晶模样;边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7雷电颂
屈原(向风及雷电)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了,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
尽管你是怎样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们从梦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转,不能吹掉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尘,吹走一些沙石,至少可以吹动一些花草树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长江,使那东海,为你翻波浪,和你一同地大声咆哮呵!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乐,是诗!
啊,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雷!你那轰隆隆的,是你车轮子滚动的声音?你把我载着拖到洞庭湖的边上去,拖到长江的边上去,拖到东海的边上去呀!我要看那滚滚的波涛,我要听那????的咆哮,我要飘流到那没有阴谋、没有污秽、没有自私自利的没有人的小岛上去呀!我要和着你,和着你的声音,和着那茫茫的大海,—同跳进那没有边际的没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电!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我的长剑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长剑,你不能拔去我无形的长剑呀。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样,你抽掉了,它又合拢了,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暂时间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多么眩目的光明呀!
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手,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火,你,你这宇宙中的最伟大者呀,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的怒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像这风一样,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
把你这东皇太一烧毁了吧!把你这云中君烧毁了吧!你们这些土偶木梗,你们高坐在神位上有什么德能?你们只是产生黑暗的父亲和母亲!
你,你东君,你是什么个东君?别人说你是太阳神,你,你坐在那马上丝毫也不能驰骋。你,你红着一个面孔,你也害羞吗?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这土偶木梗,你这没心肝的,没灵魂的,我要把你烧毁,烧毁,烧毁你的一切,特别要烧毁你那匹马!你假如是有本领,就下走走吧!什么个大司命,什么个少司命,你们的天大的本领就只有晓得播弄人!什么个湘君,什么个湘夫人,你们的天大的本领也就只晓得痛哭几声!哭,哭有什么用?眼泪,眼泪有什么用?顶多让你们哭出几笼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们用打奴隶的刑具么?你们滚下船,你们滚下云头,我都要把你们烧毁!烧毁!烧毁!
哼,还有你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个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当我被人们押着,押上了一个高坡,卫士们要息脚,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头望着龙门。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见婵娟被人虐待,我看见你挺身而出,指天画地有所争论。结果,你是被人押进了龙门,婵娟她也被人押进了龙门。
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8短两篇
为着追求光和热,将身子扑向灯火,终于死在灯下,或者浸在油中,飞蛾是值得赞美的。在最后的一瞬间它得到光,也得到热了。
我怀念上古的夸父,他追赶日影,渴死在谷。为着追求光和热,人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爱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没有了光和热,这人间不是会成为黑暗的寒冷世界么?
倘使有一双翅膀,我甘愿做人间的飞蛾。我要飞向火热的日球。让我在眼前一阵光、身内一阵热的当儿,失去知觉,而化作一阵烟,一撮灰。
7月21日
月
每次对着长空的一轮皓月,我会想:在这时候某某人也在凭栏望月么?
圆月有如一面明镜,高悬在蓝空。我们的面影都该留在镜里吧,这镜里一定有某某人的影子。
寒夜对镜,只觉冷光扑面。面对凉月,我也有这感觉。
在海上,间,园内,街中,有时在静夜里一个人立在都市的高高露台上,我望着明月,总感到寒光冷气侵入我的身子。冬季的深夜,立在小小庭院中望见落了霜的地上的月色,觉得自己衣服上也积了很厚的霜似的。
的确,月光冷得很。我知道死了的星球是不会发出热力的。月的光是死的光。
但是为什么还有?娥奔月的传说呢?难道那个服了不死之药的美女便可以使这已死的星球再生么?或者她在那一面明镜中看见了什么人的面影吧。
7月22日
9海燕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到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的,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乌云越越暗,越越低,向海面直压下,而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把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在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得更猛烈些吧!
10组歌(节选)
浪之歌
我同海岸是一对情人。爱情让我们相亲相近,空气却使我们相离相分。我随着碧海丹霞到这里,为的是将我这似银的泡沫与金沙铺就的海岸合为一体;我用自己的津液让它的心冷却一些,别那么过分炽热。
清晨,我在情人的耳边发出海誓盟,于是他把我紧紧抱在怀中;傍晚,我把爱恋的祷词歌吟,于是他将我亲吻。
我生性执拗,急躁;我的情人却坚妨忍而有耐心。
潮水涨时,我拥抱着他;潮水退去时,我扑倒在他的脚下。
曾有多少次,当美人鱼从海底钻出海面,坐在礁石上欣赏星空时,我围绕她们跳过舞;曾有多少次,当有情人向俊俏的少女倾诉着自己为爱情所苦时,我陪伴他长吁短叹,帮助他将衷情吐露;曾有多少次,我与礁石同席对饮,它竟纹丝不动,我同它嘻嘻哈哈,它竟面无笑容。我曾从海中托起过多少人的躯体,使他们死里逃生;我又从海底偷出多少珍珠,作为向美女丽人的馈赠。
夜阑人静,万物都在梦乡里沉睡,惟有我彻夜不寐;时而歌唱,时而叹息。呜呼!彻夜不眠让我形容憔悴。纵使我满腹爱情,而爱情的真谛就是清醒。
这就是我的生活;这就是我终身的工作。
雨之歌
我是根跟晶亮银线,神把我从天穹撇下人间,于是大自然拿我去把千万穷装点。
我是颗颗璀璨的珍珠,从阿施塔特女神王冠上散落下,于是,清晨的女儿把我偷去,用以镶嵌绿野大地。
我哭,河却在欢笑;我掉落下,花草却昂起了头,挺起了腰,绽开了笑脸。
云彩和田野是一对情侣,我是他们之间传情的信使:这位干渴难耐,我去解除;那位相思成病,我去医治。
雷声隆隆闪似剑,在为我鸣锣开道;一道彩虹挂青天,宣告我行程终了。尘世人生也是如此;开始于盛气凌人的物质的铁蹄之下,终结在不动声色的死神的怀抱。
我从湖中升起,借着以太的翅膀翱翔、行进。一旦我见到美丽的园林,便落下,吻着花儿的芳唇,拥抱着青枝绿叶,使的草木更加清润迷人。
在寂静中,我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窗户上的玻璃,于是那敲击声构成一种乐曲,启迪那些敏敢的心扉。
空气中的热使我降生在地,我又反过去消除这种热气。这就如同女人,她们从男人那里吸取力量,反过又用这种力量去征服男人。
我是大海的叹息,是天空的泪水,是田野的微笑。这同爱情何其酷肖:它是感情大海的叹息,是思想天空的泪水,是心灵田野的微笑。
11敬畏自然
人们常常把人与自然对立起,宣称要征服自然。这实在是太狂妄自大了,因为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永远只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孩童,而他却要作自然的主人!他只是大自然机体上普通的一部分,正像一株小草只是她的普通一部分一样,有什么资格与自然对立!
如果说自然的智慧是大海,那么,人类的智慧就只是大海中的一个小水滴,虽然这个水滴也映照着大海,但毕竟不是大海。可是,人们却要用这滴水代替大海。
看着人类这种肤浅的表现,大自然一定会窃窃私笑──就像母亲面对无知的孩子那样的笑。人类的作品飞上了太空,打开了一个个微观世界,于是人类就沾沾自喜,以为揭开了大自然的秘密。可是,在自然看,人类上下翻飞的这片巨大空间,不过是咫尺之间而已,就如同鲲鹏看待鹪鹩一般,只是蓬蒿之间罢了。即使从人类自身智慧发展史的角度看,人类也没有理由过分自傲:人类的知识与其祖先相比诚然有了极大的进步,似乎有嘲笑古人的资本;可是,殊不知对于后人而言我们也是古人,一万年以后的人们也同样会嘲笑今天的我们,也许在他们看,我们的科学观念完全错了,我们的航天器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非常简单的儿童玩具。人类的认识史仿佛是纠错的历史,一代一代地纠正着前人的错误,于是当我们打开科学史的时候,就会发现科学史只是犯错误的历史。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嘲笑古人、在大自然面前卖弄小聪明呢?
人类是大自然的模仿者,但他模仿得很拙劣。他发明了种种工具,挖掘出大自然用亿万年的时间积累下的宝藏──煤碳、石油、天然气以及其他各种矿物质,人类为自己取得的这些成就而喜形于色,然而,谁能断言那些狼藉斑斑的矿坑不会是人类自掘的坟墓呢?谁能断言我们不是在走着一条通向死亡的路呢?
常言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嘁嘁。智慧也是同样,小聪明是狂傲的,而大智慧却是谦逊的。人类的智慧决不是宇宙中唯一的智慧,也远不是最高的智慧,有什么资格傲慢呢?
在宇宙中,一定存在着就本质说远比我们的智慧要高得多的生物。因为,“我们”的太阳系只有四十多亿年的历史,就演化出了有智慧的生物;而宇宙至少已有二百亿年的历史了,在那些比我们更古老的星系里,一定早就演化出了更高级的生物。这些生物的智慧是我们所无法比拟的。也许,他们看我们,就像我们看蚂蚁一般,即使我们中的那些伟大人物,在他们看也不过尔尔。大诗人蒲柏曾经有诗曰:
最近高天层上的人都在看
地上人的行动很离奇
有人发现了自然规律
居然做出这样的事体
他们在看我们的牛顿
好比我们在欣赏猢狲
我们的牛顿和爱因斯坦,在他们眼中顶多是个聪明的猴子。
人类的智慧与大自然的智慧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无论是令人厌恶的苍蝇蚊子,还是美丽可人的鲜花绿草;无论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星空,还是不值一提的灰尘,都是大自然精巧绝伦的艺术品,展示出大自然深邃、高超的智慧。大自然用“死”的物质创造出了这样丰富多采的生命,而人类却不能制造出一个哪怕是最简单的生物。就目前所知,人本身就是自然智慧的最高体现,是她最杰出的作品之一。人体共有一万亿多个细胞,这么多的细胞不仅能够相互协调,而且每个细胞都有着与众不同的特殊分工,每个细胞都有其特定的工作,绝对不会混淆,从而使整个人体处于高度有序的状态。在近百年的时间中,人体细胞尽管替换许多次,但这种秩序并不会改变。最不可思议的恐怕要数我们的大脑了,它使人有喜怒哀乐,还能够思维,能够理解、想象。大自然也很“懂得”美学原则,在创造每个事物以及我们身体的时候运用了各种美的规律,比如对称性、协调性等等,使人体、花朵等表现出难以形容的美。用尽人类的全部智慧,恐怕也难以造出这样的一个人,让那一万亿个细胞协调工作,是人类的智慧所不能胜任的。
自然之所以创造出会思维的生物,也许是有深意的。在我看,宇宙之所以创造智慧生物是“为了”进行自我认识,“为了”欣赏她自己壮丽无比的美。人是自然发展的高级阶段,人的智慧是宇宙智慧的高级形态,其高级之处仅在于他会思维、能够进行理解以及有自我意识。人的智慧与宇宙的智慧是同一智慧的不同阶段。宇宙或者说自然借我的眼睛观看她自己,借我的嘴表达她自己,说出她亿万年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从这个角度可以说,我的智慧即是自然的智慧,我对宇宙的认识即是宇宙对自己的认识,我思维即是宇宙在思维,我痛苦即是自然在痛苦,我欢笑即是宇宙在欢笑。所以,人仅有的一点小智慧也是大自然所赋予的,并不属于他自己所有,他只不过是宇宙自我认识的工具。因此,人对自然的种种误解,也许是自然对她自己的误解吧。
这样看,我就只是宇宙机体上的一个部分,一个器官,就如同大脑是我们身体的一个器官一样,人与宇宙本就是一体的。宇宙是一个大生命,而我只是这个大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让我们爱护自然就像爱护我们的身体一样吧。
谁说宇宙是没有生命的?宇宙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永恒的生命,那永恒的运动、那演化的过程,不正是她生命力的体现吗?如果宇宙没有生命,怎么会从中开出灿烂的生命之花?这个宇宙到处都隐藏着生命,到处都有生命的萌芽,到处都有沉默的声音。你难道没有听到石头里也有生命的呐喊吗?你难道没有用心灵听到从那遥远的星系里传的友好问候吗?
即使那些看起死气沉沉的物质,也是宇宙生命的构成部分,也是生命的一种存在形式。那些高级的生命形态正是从这“死”的物质中产生的,换言之,包括我们人类在内的高级生命,只是物质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在物质中,有无数的生命在沉睡着,一旦出场的时间到了,它们就会从睡梦中醒。
因此,人类并不孤独,在宇宙中处处是我们的弟兄。
因此,我们再也不应该把宇宙的其他部分看作只是我们征服的对象,再也不应该把其他生物仅仅看作我们的美味佳肴,而首先应该把它们看作是与我们平等的生命,看作是宇宙智慧的创造物,看作是宇宙之美的展示者,首先应该敬畏它们,就像敬畏我们自己一样。敬畏它们,就是敬畏宇宙,敬畏自然,就是敬畏我们自己。
万不得已要吃那些“低等”生物时,也要对它们讲人道或道德,就像我们对人本身要讲人道一样。当我们为了活命而吃其他生物时,不应当折磨它们,而应当让它们尽快地或尽可能让它们无痛苦地死去。在这方面,人类的食化存在着大量极其残酷野蛮的行为。比如用油煎活鱼、喝活猴的脑子、烫活狗(把开水从狗嘴里灌进去,据说这样做出的狗肉最好吃)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它们也是一种生命,它们也有感觉、也有痛苦啊,假若有人这样对待人类,我们会作何感想呢?
如果说吃其他生物是为了我们的生存,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人类的另一种行为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有些人无缘无故地拈死蚂蚁或打死青蛙等动物,或是弄死植物,而这样做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这是一种十分恶毒的行为。要知道,一只蚂蚁的生命,如同我们的生命一样,也只有一次,是不能死而复生的;要知道,它也有父母兄弟啊。如果有一种巨大的动物,视我们如同蚂蚁,把我们随意地拈拈去,当我们的兄弟或父母外出的时候,被他拈死,再也没有回,那时我们会怎样想呢?更为重要的是,你所拈死的,是宇宙历经几十亿年的时间才制造出的一艺术品!
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教导人们要敬畏宇宙、敬畏生命,原因在于:宗教总是把万物看作是神秘的、不可理解的,看作是大自然智慧的体现,是神圣的,因而是值得我们深深敬畏的。佛教就教导人们不要杀生,即要敬畏生命。如果一个人能够做到善待生命、善待自然,那么,他不是佛,也离佛不远了。
12罗布泊,消逝的仙湖
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有个罗布泊。自20世纪初瑞典探险家斯•赫定闯入罗布泊,它才逐渐为人所知。
1980年,我国著名的科学家彭家木在那里进行科学考察失踪;16年后,探险家余纯顺又在那里遇难,更给罗布泊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罗布泊.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没有一棵草,一条溪,夏季气温高达70℃。罗布泊,天空中不见一只鸟,没有任何飞禽敢于穿越。
可是,从前的罗布泊不是沙漠。在遥远的过去,那里却是牛马成群、绿林环绕、河流清澈的生命绿洲。
罗布泊,“泊”字左边是三点水啊!
翻开有关西域的历史书籍,你会惊异于罗布泊的热闹繁华。
《汉书•西域传》记载了西域36国在欧亚人陆的广阔腹地画出的绵延不绝的绿色长廊,夏季走人这里与置身江南无异。昔日塔里木盆地丰富的水系滋润着万顷绿地。当年张骞肩负伟大历史使命西出阳关,当他踏上这片想像中荒凉萧瑟的大地时,却被它的美丽惊呆了。映人张骞眼中的是遍地的绿色和金黄的麦浪,从此,张骞率众人开出了著名的丝绸之路。
另据史书记载,在4世纪时,罗布泊水面超过20万平方公里。到了20世纪还有lOOO多平方公里水域。斯•赫定在20世纪30年代进罗布泊时还乘小舟。他坐着船饶有兴趣地在水面上转了儿圈,他站在船头四下远眺,感叹这里的美景。回国后,斯•赫定在他那部著名的《亚洲腹地探险8年》一书中写道:罗布泊使我惊讶,罗布泊像座仙湖,水面像镜子一样,在和煦的阳光下,我乘舟而行,如神仙一般。在船的不远处几只野鸭在湖面上玩耍,鱼鸥及其他小鸟欢娱地歌唱着……
被斯•赫定赞誉过的这片水域于20世纪70年代完全消失,罗布泊从此成了令人恐怖的地方。
罗布泊的消亡与塔里木河有着直接关系。
塔里木河全长1321公里,是中国第一、世界第二大内陆河。据《西域水道记》记载,20世纪20年代前,塔里木河下游河水丰盈,碧波荡漾,岸边胡杨丛生,林木茁壮。1925年至1927年,国民党政府一声令下,塔里木河改道向北流入孔雀河汇入罗布泊,导致塔里木河下游干旱缺水,3个村庄的310户村民逃离家园,耕地废弃,沙化扩展。解放后的1952年,塔里木河中游因修筑轮台大坝,又将塔里木河河道改了过求。塔里木河下游生态环境得以好转,胡杨枝重吐绿叶,原废弃的耕地长出了青草,这里变成牧场。
问题出在近30多年。塔里木河两岸人口激增,水的需求也跟着增加。扩大后的耕地要用水,开采矿藏需要水,水从哪里?人们拼命向塔里木河要水。几十年间塔里木河流域修筑水库130多座。任意掘堤修引水口138处,建抽水泵站400多处.有的泵站一天就要抽水万多立方米。
盲目增加耕地用水、盲目修建水库截水、旨日掘堤引水、盲目建泵站抽水,“四盲”像个巨大的吸水鬼,终于将塔罩木河抽干了,使塔里木河的长度由60年代的1321公里急剧萎缩到现在的不足1000公里,320公里的河道干涸,以致沿岸5万多市耕地受到威胁。断了水的罗布泊成了一个死湖、干湖。罗布泊干涸后,周边生态环境马上发牛变化,草本植物全部枯死,防沙卫士胡杨林成片死亡,沙漠以每年3米至5米的速度向湖中推进。罗布泊很快与广阔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浑然一体。
罗布泊消失了。
金秋十月,我站到了位于新疆巴音郭楞自治州的塔里木河的大桥上。
放眼望去,塔里木河两岸的胡杨林似一道绿色的长城。
胡杨,维吾尔语称做“托克拉克”,意为“最美丽的树”。胡杨林是牲畜天然的庇护所和栖息地,马、鹿、野骆驼、鹅喉羚、鹭鸶等百余种野生动物在林中繁衍生息,林中还伴着甘草、骆驼刺等多种沙生植物,它们共同组成了一个特殊的牛态体系,营造了一个个绿洲,养育着南疆750余万各民族儿女。
如此重要的胡杨林因塔里木河下游的干涸而夫面积死亡。1%8年,塔甲木河流域有胡杨林780万亩,现在已减少到420万市。伴随着胡杨林的锐减,塔里小河流域土地沙漠化面积从66%上下到84%。“沙进人退”在塔里木河下游变成现实,至罗布庄一带的库鲁克库姆与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合拢,疯狂地吞噬着夹缝中的绿色长城,从中穿过的218国道已有197处被沙漠掩埋。
我们沿塔里木河向西走出200公里后,绿色长城突然从眼中消失。塔里木河两岸的胡杨林与两边的沙地成了一个颜色。由于缺水,长达数百公里的绿色长城在干渴中崩塌。
号称千年不死的胡杨林啊,在忍受了20余年的干渴后终于变成了干枯的“木乃伊”。那奇形怪状的枯枝、那死后不愿倒下的身躯,似在表明胡杨在生命最后时刻的挣扎与痛苦,又像是向谁伸出求救之手!
再向前,我们到了罗布泊的边缘。同的同志告诉我,再也不能向前走了。若想进入罗布泊,至少要有两辆汽车,必须备足食品和水。我们只得钻出汽车,将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罗布泊。
站在罗布泊边缘,会突然感到荒漠是大地裸露的胸膛,大地住这里已脱尽了外衣,露出自己的肌肤筋骨。站在罗布泊边缘,你能看清那一道道肋骨的排列走向,看到沧海桑田的痕迹,你会感到这胸膛里面深藏的痛苦与无奈。
罗布泊还能重现往日的生机吗?我问自己。
此时此刻,我们停止了说笑。那一片巨大的黄色沙地深深地刺痛着我们的心,使我们个个心情沉重。30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瞬。30年前那片胡杨茂密、清水盈盈的湖面就在这瞬间从我们的眼中消失。
这出悲剧的制造者又是人!
悲剧并没有止住。同样的悲剧仍在其他一些地方上演。
世界著名的内陆湖青海湖,50年问湖水下降8.8米,平均每6年下降l米,陆地已向湖中延伸了10多公里;数千年风沙未能掩埋的甘肃敦煌月牙泉,近年却因当地超采地下水,水域而积从50年代的1.1652万半方米缩小至5397平方米,水深只剩尺余,大有十涸之势……这一切也都是人为的!
救救青海湖,救救月牙泉,救救所有因人的介入而即将成为荒漠的地方!
13旅鼠之谜
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在巴罗附近的爱斯基摩人村落遗址上徘徊,希望能找到一块值得保存的物作纪念,但转了半天一无所获,却突然从草丛里跑出一只老鼠,它一看苗头不对,知道出得不是时候,便仓皇逃窜。我很想看看这北极老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便在后面紧追不舍。它跑了半天,找不到一个洞口可钻,我急中生智,摘下帽子把它扣住了。当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帽子里取出时,突然过一个高个子的白人,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笑眯眯地问道:“你捉到了什么好东西?”
“是一只老鼠。”我说,接着补充了一句,“也许足一只田鼠。”
“不。”他蹲下,看着那只老鼠,摇摇头说,“这是一只旅鼠。”
“真的?”我惊叫起,“这就是北极旅鼠?除了颜色深一点之外,它看上去与我们家乡的田鼠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我仔细地端详着它那黑色的绒毛和尖尖的嘴巴,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这就是神秘莫测的北极旅鼠,人们研究了好几个世纪,却始终解不开它们的奥秘。”说着,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并自我介绍说,“我是丹尼斯,从纽约的。”
丹尼斯-马洛拉斯先生是纽约动物协会的成员。
他坐到草地上,抓起那只旅鼠,很内行地让它张开了口,露出额尖利的牙齿:“它们虽然是哺乳动物,但在所有动物之中,甚至也包括昆虫在内,是繁殖能力最强的动物.也许只有细菌分裂才能和它们相媲美。它们一年能生七八胎,每胎可生12个幼崽。更加有趣的是,只需20多天,幼崽即可成熟,并且升始生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直直地望着我。
“意味着它们繁殖得很快呗。”我半开玩笑地回答说。
“繁殖得有多快呢?”他追问道。
“这……”我无言以对了。
“计我们算笔账你就知道了。”他把老鼠放进一个纸袋里,从背包中取出了本子和铅笔,“一对旅鼠从三月份开始生育,假使它们一年中生了7窝,每窝12只,一共84只,这是它们的第二代,电就是儿子和女儿。再假设每胎都是6公6母,则为6对。20天后,第一胎的6对开始生育,每胎12只.一下子就可生出72只,一共可以生6胎,则为432只。40天后,第二胎的6埘也投入了生育大军,它们一共可以生5胎,若每胎12只.则为360只。以此类推,那么,它们的孙子和孙女能有多少呢?一共可以有l512只。这是第三代。不要忘了,40天以后,第三代的第一胎共36对也开始繁殖了,它们的第一胎就可以生432只,一共可生5胎,为2160只。还有第三代的第二胎到第七胎呢,所以第四代一生可以牛出6480只小老鼠。照这样推算下去,第五代为25920只,第六代为93312只,第七代为279936只,第八代,也就是这一年的最后一批为559872只。你看看,从一月份的2只,到八月底九月初就会变成967118只的庞大队伍!就是由于气候、疾病和天敌的消耗等原因中途死掉一半,也还有50万只!天哪,这简直像是一个天数字!”他把推算的结果摆在我的面前,用手指着那些数字说。
我迟疑地接过他的本子,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内心深表怀疑。于是自己动手,重新推算了一一遍,所得的结果竟然和他的完全一致。“是的,”我喃喃地说,“这实在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正因为如此,所以,在如此广阔的北极草原上,有时候,它们的密度竟能达到每公顷有250只之多!这还只是旅鼠的第一大奥秘。”看着我惊讶的表情,他显得有点得意。
“幸好它们只是一些小老鼠,如果再大一点,例如是兔子或者羊之类,还不把地球上所有的草都吃光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会的,大自然是要进行干预的。”他把本子收了起,望了一眼那个盛老鼠的纸袋子,“实际上,旅鼠并非每年都太量繁殖,而是有节制的,并且有丰年和歉年之分,大约四年左右一个周期。在平常年份,旅鼠只进行少量繁殖,使其数量稍有增长。而在歉年或叫做小年当中,它们的计划生育很严,甚至可以使其数量基本上保持不变。只有到了丰年,当气候适宜和食物富足时,它们就像听到一声令下,齐心合力地火量繁殖起,使整个种群的数量急剧地膨胀。一旦达到一定的密度,例如一公顷有几百只,奇怪的现象就发生了:这时候,几乎所有的旅鼠一下子都变得焦躁不安起,它们东跑西颠,吵吵嚷嚷,永无休止,停止进食,似乎大难临头世界末日就要到似的。这时的旅鼠不再胆小怕事,见人就跑,而是恰恰相反,在任何天敌面前它们都显得勇敢异常,无所畏惧,具有明显的挑衅性,有时甚至会主动进攻,真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更加难以解释的是,这时候,连它们的毛色也会发生明显的变化,由灰黑变成鲜艳的橘红,使其目标变得特别突出。所有这些奇怪的现象加在一起,惟一可能而且合理的解释是,它们千方百计地去吸引像猫头鹰、贼鸥、灰黑色海鸥、粗腿秃鹰、北极孤狸甚至北极熊等灭敌的注意,以便多多地吞食它们。这与自杀没有什么区别.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的敢死队差不多。”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
我却怎么也笑不出,陷入了迷惘的沉思。在这个星球上,一切生物都在为了生存而竞争,而那些可怜的旅鼠怎么会想方设法去自杀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去大量繁殖,不就可以避免这种悲剧!
丹尼斯大约猜透了我的心思,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这就是旅鼠的第二个难解之谜。但是,无论怎样地暴露自己,因为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而天敌的数量却总是有限的,要靠这种方法减少数量收效甚微。因此,它们似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汁,显示出一种非常强烈的迁移意识,纷纷聚集在一起,渐渐地形成大群,开始时似乎没有什么明确的方向和目标,到处乱窜,就像出发之前的乱忙.正在做着各种准备似的。但到后,不知是谁一声令下,也不知道是由谁带头,它们忽然朝着同一个方向,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而且往往是白天休整进食,晚上摸黑前进。沿途不断有老鼠加入,队伍愈愈大,常常达数百万只。它们逢过,遇水涉水,前赴后继,沿着…条笔直的路线奋勇前进,决不绕道,更不停止。一直奔到大海,仍然毫无惧色,纷纷跳将下去,被汹涌澎湃的波涛吞没,直到全军覆没为止。这就是所谓‘旅鼠死亡大迁移’。”说到这里,丹尼斯似乎也感慨起,两眼眺望着远处的天边,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真是滑稽可笑!真是不可思议!这就是旅鼠的第三人奥秘”。
“它们这种大迁移是不是因为发生了大饥荒,而试图去寻找一块水草丰美的新领地而误入歧途呢?”
“不像。”丹尼斯摇了摇头,“旅鼠是一种啮齿类动物,主要以草根、草茎和苔藓之类的植物为食,这些植物遍布北极草原,即使达到每公顷250只的密度也还足地广鼠稀,不可能发牛严重的饥荒。而且,它们不是偶然的一次大逃亡,而足周期性的,每隔几年就一次,而且沿着一定的路线,所以不大可能是因为饥饿所致。更具有说服力的是,它们在迁徙途中即使遇到食物丰美的地区也不停留。由此可见,导致它们人迁徙的原因决不是因为饥荒,而是另有他图。”
“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也许它们只是聚在一起,到处乱跑,而把大海当成它们经常穿越的小河沟也说不定。因为它们的视力很差,鼠目寸光,看不到远处的东西,所以很难把大海和小河沟区别开。”
“不!不!”他坚定地摇摇头,“有人专门研究了各地旅鼠迁移的方向,结果发现,它们最终的目的都是奔向大海。例如,瑞典和挪威中部的旅鼠是往西奔向大西洋,而挪威北部的旅鼠则是往北奔向巴伦支海。奇怪的是,还没有发现哪个地方的旅鼠是往南迁移的,其实只要它们稍微往南走一点,就可以找到食物丰富且气候温和的天堂。由此可见,它们似乎是按照某种严格的指令行事,明白无误地都把人海看作自己最终的归宿。”
“还有一个问题,”我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所有的旅鼠都这样匆匆忙忙地跳进大海去自杀,那么它们不是早该断子绝孙了吗?”
“这一点你就放心好了,它们还不至于傻到那种地步。”他笑了笑,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当它们要进行大迁移时,总是忘不了留下少量的伙伴看家,并担任起传宗接代的神圣任务。这看上去真是天意。”
“那么,旅鼠为什么会有如此超强的繁殖能力而过一段时问义要一次集体大自杀呢?”我终于提出了这一问题。
“不知道。”他耸了耸肩膀,“这是动物学中,特别是有关动物行为的研究中一大难解之谜。”
“有什么假说吗?”我仍不甘心。
“没有。”他摇了摇头,“因为这些行为如此稀奇古怿,以致人们连可能的假说也提不出。”说着,他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身上的草叶和尘土,“许多动物学家和动物行为专家对北极的旅鼠进行了详细的观察和研究,总想解开其中的奥秘,但是都失败了。因此,我虽然没有对旅鼠进行过专门研究,我知道的这些只不过是道听途说,但我总是觉得,过去的事实似乎表明,看用通常的研究方法和思维方式是难以解开旅鼠之谜的。”
我们边走边谈,慢慢地往海边走去。刚刚走到悬崖的边缘,他却突然大叫一声,纵身就要跳将下去。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背包带。这回轮到他哈哈大笑了,他笑得弯下腰去,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真认为我会像旅鼠那样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吗?决不会的。在旅鼠的奥秘还没有弄清楚之前,我自己却先跳到海里去自杀.岂不是比旅鼠还要荒唐滑稽?”笑了一阵,他忽然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人类也许应该从旅鼠身上学到点什么。例如,如果人类也毫无节制地繁衍下去,也许有一天不得不走旅鼠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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