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在后记里感谢他的编辑,“为了本书的完成而耐心等待了十多年的编辑冈绿女士表示深深的感谢。”也就是说,这本书的完成,村上用了26年时间跑,用了2年写,而编辑则等了十几年。作为一个常年的健身房dancer,看了村上的书,我泄气;作为一个编辑,看了这本书,没办法,更泄气。
能够称为作家的人,大部分都有个特点:写作之外,必须有个爱好,比如收藏,做饭,旅行,或者琴棋书画,当然也可以喜欢打球跑步,爱好培养文学女青年等等。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作家无癖,大概也不能算个好作家。爱好也好,癖好也好,我一概理解为转移。写作一旦成为职业,不可避免地会虚空,会浮躁,会厌倦,会殚精竭虑以及狂妄自大,这是一种职业病。唯一的良方是转移。不是放下,或者逃避,而是暂时的离开,缓解,用一种沉迷修正另一种沉迷。相比之下,我觉得健身是比较高级的、划算的能够让写作者保持正常的最好方式。
最近在看北岛散文《蓝房子》和《午夜之门》的校样,这两本书在台湾出过,简体中文版他给了我们社。他在一篇《夏天》的文章中写道,“我每隔一天去锻炼身体,三年来,这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不一会儿功夫,我已大汗淋漓,环顾天花板上巨大的通风管道、四周的落地玻璃镜和锃光瓦亮的健身器械,还有那些在重力压挤下纵横移动的少男少女。”北岛的锻炼显然是在现代化十足的健身房,“举重从120磅开始,最后加到180磅。我像个柠檬被彻底榨干。不停地喝水,无济于事。”他写的是夏天午后的事:要么看小说,要么到健身房练肌肉,“重新体验前些年漂泊的孤独”。生活稳定下来的北岛,文字中不时出现“健身”字样,这个词终于让他的文章有了点现世安稳的暖意??虽然孤独还是常态。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健身是跑步(《当我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1月版)。当然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跑,比如茶余饭后,随随便便汲上一双运动鞋的跑,而是称得上专业运动员的长跑??全程马拉松(42.195公里!)。事实上,村上春树从1982年开始跑步,已经跑了27个年头,还不仅如此??“寒冷的季节跑马拉松,夏季里参加铁人三项赛,这逐渐地成了我的生活循环。”村上春树在书里讲的,是如何处理健身和写作的关系,以及跑步如何改变了自己,又如何参与了创作的故事。
村上春树的书我读得不多(事实上,日本当代作家的作品我都读得不多),他的小说里,故事都很奇特和荒诞,主人公都很文雅,也很?嗦,带着自言自语的疯狂和后现代式的孤独。这种怪异很吸引人。有一次遇到东京大学的一位文学教授,他不会中文,我不会日文,我们就用英文磕磕巴巴地谈文学,两人就像隔了厚墙敲暗号,始终找不到会意处,状甚狼狈。后来改用写汉字,我写一句,他写一句,慢是慢了点,终于能够顺利表达意思。正写到村上春树,我说他算是我最熟悉的日本当代作家了,教授画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表示不解,问:为什么你这样的日本古典文学爱好者会喜欢一个畅销书作家?我想了想,写道:村上春树的小说里有一种旁若无人的孤绝,这跟你们的古典文学有某些相通之处。教授沉吟片刻,点头。
村上春树的每一部小说,都是一个孤单的旅程,绝境,古怪的人,荒诞的情节,离奇的故事,如同他的跑步。村上春树的跑步,本身就是一种孤绝的运动,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哪位作家能如他般专业地跑,也没有哪位专业运动员像他那样毫无功利地跑,更没有哪位普通人如他般平白无故地跑。他平均每天跑十公里,在雨中跑,在烈日下跑,在夏威夷跑,在新英格兰跑,从雅典跑到纽约,从东京跑到北海道,参加马拉松比赛。写作与跑步,构成了村上春树全部的生活方式。对于村上来说,这两项工作几乎就是他的命运。从酒吧老板到职业小说家,这是一种命运,由性格决定,选择跑步,也是因为性格:“我那个人的、顽固的、缺乏协调性的,每每任性妄为又常常怀疑自己的,哪怕遇到了痛苦也想在其中发现可笑之处的性格。我拎着它,就像拎着一个古旧的旅行包。”“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性格,就好似蝎子天生要蜇人,蝉天生要死叮着树一般;又好比鲑鱼注定要回到它出生的河流,一对儿鸭子注定要互相追求一样。”于是,村上春树在33岁之际,在成为小说家的同时,也选择成为了跑者。
这个跑者几乎就是一个忍者。看他专门飞到雅典,跑全程马拉松的过程:42.195公里,酷暑,烈日,独自一人,忙乱的交通,伴随剧烈的口渴,以及“浑身的肌肉彷佛被人拿着锈迹斑斑的刨子在拼命地刨挖一样”的疼痛??一个既古怪又孤单,且有些荒唐,但是又让人心生敬意的忍者;再看他参加铁人三项挑战赛:挨撞,被踢,呛水,泳镜脱落,泳姿走形??让人想起西绪弗斯或者堂吉诃德,一心一意独孤求败。村上春树屡跑屡败,屡败屡跑,不是败给别人,是败给自己??对于村上来说,他的对手永远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这也是支撑他一直跑下去的原因之一,“我属于比较执拗的性格。假如有什么事情未能成功,就会一直做到成功,否则便抛舍不下,心情也无法平静。”所以我们就看到村上春树先生不断地在世界各地参加跑步比赛和铁人三项赛,这一列执著的反复、改变或是扭曲,又被他消化吸收,成为自身人格的一部分。
没有常年健身习惯的人,恐怕很难理解村上春树作为一个作家对于跑步的执著和耽溺。他慢条斯理、零零碎碎地讲述自己不可理喻的固执,迂腐甚至可笑的各种行径,坦诚地剖析跑步与写作之间的关系??优秀的才华、专注的集中力、持久的耐力,它们如何通过跑步灌注到身体里,又如何丝丝缕缕生成文字,点点滴滴融入生活,塑造性格,“我写小说的许多方法,是每天清晨沿着道路跑步时学到的,自然地,切身地,以及务实性性地学到的。”这是一个作家的幸福写照。而我更愿意去欣赏村上春树作为一个纯粹的跑者时的自由状态??那是在参加北海道佐吕湖间一百公里超级马拉松赛的旅程中,“我陷入了类似自动驾驶的状态。这么继续跑下去,只怕过了一百公里我还能跑。听上去颇有些怪异:跑到最后时,不仅是肉体的痛苦,甚至连自己是谁、此刻在干什么之类,都已从脑海中消失殆尽。这理当是十分可笑的心情,可是我连这份可笑都无法感受到了。在这里,跑步几乎达到了形而上学的领域。仿佛先有了行为,然后才附带性地有了我的存在。我跑,故我在。”读到这里,也就恍然大悟,他小说里那些稀奇古怪的意境比如《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寻羊冒险记》等等??从何而来。
村上春树先生像一架永动的跑步机,跑着,写着,活着(他希望自己的墓志铭这么写:他至少是跑到了最后。)。这是一种熬骨炼筋式的修炼方式,让人想起日本中世纪的一群文学家??鸭长明、吉田兼好、松尾芭蕉、西行、良宽,以及他们所遵从的苦行僧般的云游生活。日本的古典文学似乎一直存在灵修的传统,作家要么出家,要么云游,或住进草庵,或行踪飘忽,以一种绝对简单、清澈和清贫的方式修炼肉体,排除物欲,任意天真,让心灵和文字自由地律动,比如芭蕉在《原野纪行》中开篇就写,“让心灵在原野中曝晒,让自然的清风吹拂我的身体。”据说有个叫宗?的连歌师,基本游遍了整个亚洲,最后在82岁之际死在回家的路上。吉田兼好解释自己30岁出家的理由时说,“无他,以孤独一人为善”。
这句话也可以拿来作为村上春树的座右铭。每天一两个小时独自默默地跑步,四五个小时伏案独坐默默地写文章,村上春树把这称为“主动地追求孤绝”。有人问村上,当你跑步时,你思考些什么?村上春树说他什么都没想??也许其实他什么都想了,不知道他是否会想到自己的前辈吉田兼好,或松尾巴蕉。反正我看他跑步时的样子,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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