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从前当真有过这么一个仓颉,那末仓颉就是第一个过文字生活的人了,因为他既然是黄帝的“史”,总不见是自备资斧或枵腹从公的吧。
从此以后,这门生活就不住的翻新花样:有的替人做文字的佣工,也同别的佣工一样靠工资过生活,上至内庭供奉的文学侍从,下至同门房跟班一律看待的私人书记,都属这一类;有的简直把文字作商品,跟顾客作现钱交易,上至卖碑谀墓,下至挂招牌,订润格,都属这一类。总之,无论什么方式的文字生活,都是“自古有之”,不见得“于今为烈”。
但是这门生活是一向就叫人瞧不起的。从前人说,“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就无非因其“人”靠“文”为生的缘故。
现在则只消提出“文字商品化”五个字,也就立刻判定了这门生活的罪状。
不过,我们仔细查一查自来文人的生活,就可晓得这样的判决未必一定是公平。
因为说“文字”和“生活”两件东西决不应该连在一起,那就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叫文人简直不要生活,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又一是要文人做文字工作时别谋生活。
是的,我们查一查从前文人的诗文集,不但没有稿费可拿,版税可抽,并且还得自己拿出钱来刻。但是他们是怎样写成这些诗文的呢?这里边就有个分等了。
在那种“资本”雄厚的文人,他从蒙童馆慢慢爬上翰林院,先得垫一笔大大的本钱。到了翰林院待诏应制的时候,虽然也不论字算稿费,却已有俸银可以养活,及至散馆放外缺,这才不但从前的老本可以捞回,并且可以终身不愁衣食,于是他就有闲情别致来做他的“不朽之业”了。
至若资本不厚,或者官运不亨,那末下焉者就不得不做马二先生,自将铺盖挑进文瀚楼,选选墨卷,偷闲到湖上看看女人,买几个制钱的处片嚼嚼,到底饱不了肚皮。
上焉者就算做到昌黎先生那么的文名,也还免不得卖碑谀墓。然而卖碑谀墓就要算是文人的一大耻辱了,而其实跟前一种文人比较,也不过生意规模的大小不同而已;究竟谁是清高,谁是卑鄙,那也没有什么尺度好做标准。
到了现代,情形当然又两样:“文字”和“生活”这两个词儿的连结更不能不密切。故若社会上暂时还需要文字这东西,而文人们又不愿受人豢养的话,那末我们似乎不便借口“文字商品化”的恶谥根本否定文字的生活;问题只在你所出的是何等商品,你的商品是什么质地,你的商品能有几何社会价值。
清代诗人赵翼的《后园居诗》有一首道:有客忽叩门,来送润笔需,乞我做墓志,要我工为谀;言政必龚黄,言学必程朱。吾聊以为戏,如其意所须,补缀成一篇,居然君子徒;核诸其素行,十钧无一铢。此文倘传后,孰能辨贤愚?或且引为据,竟入史册摹。乃知青史上,大半亦属诬。
又一首道:频年苦贫乏,今岁尤艰难。内子前致辞:“明日无朝餐。”一笑谢之去:“勿得来相干,吾方吟小诗,一字尚未安。待吾诗成后,料理?盐酸。君见长安道,岂有饿死官?”
这两首诗恰好可代表旧时文人的两种生活态度。前一种可说是“为生活而文字”,只要“润笔需”拿得到手,就不妨“聊以为戏”的。后一种则可说是“为文字而文字”,如果“一字尚未安”,那就“明日无朝餐”也要不管的。我们看目前的情形,这两种态度大概都有人承袭。前一种“聊以为戏”的态度,我们当然认为要不得。就是后一种态度,虽然已比较的难得,也仍不能认为满意。一来,长安道上虽可没有“饿死官”,文场之中却难免要有饿死鬼,所以这不管“明日无朝餐”的精神固然可取,而必要等到长安道上奔走之余再来做文字,那怕就不见得有好文字做出来。二来,我们也要问,这“未安”的“一字”安了之后到底有什么好处?倘如说你一
字安了之后,也不过落得你自己的心境一时安适,那末你也大概犯不着害得尊夫人明天没有早饭吃吧。
所以,这自古有之的文字生活里边果真有“新生”可寻的话。我以为应该从这两种态度以外去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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