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的旧迹,有些是久湮了。依着鉴湖波光而在的快阁,它的倾颓不知是在哪一年,实在减去这一带风景的部分颜色。
快阁的美丽要到旧文章里去寻,即如《花间集》中夹着的那朵紫藤花,纵使“花色早褪了,花香早散了”,仍可以忆起一天的花雨和如梦的眠歌。
鉴湖上方的天空,仿佛总浸着浓湿的雨意,催我又去浮想快阁的花景。一片片飞香的淡影轻盈地飘入徐蔚南《快阁的紫藤花》里。仰对今宵的明月,我宛若厮守阁前满架如笑的繁花而追梦去了。
江南园林中的佳境,远非快阁一处,只因这里曾留陆放翁饮酒赋诗的影子而值得慕古的士人来游。蘸着烟雨般的水墨绘心底的梦影,是徐蔚南落笔的缘起。沈园中凄婉的调子远离着他的文字,他惟求将阁前阁后不逝的欢情移往纸面,让随风的愁红犹忆艳阳下花彩的缤纷。徐蔚南的写花,以意在先,恰是元人诗的情味:“花魂迷春招不归,梦随蝴蝶江南飞。”盛开在后园的紫藤花,在他看,似乎摇身成了快阁的主人。相伴的风光“美丽得远胜人间锦绣”:远方山影一抹青苍,近处的春野上,紫云英的绯红、豌豆叶的鲜绿、油菜花的灿黄,配着湖面飞来的渔家的船歌,足可当画。山阴道上的无边风月,久望而不知倦。快阁的择址,真是占尽山水的绝胜。陆放翁的诗酒流连,正有一番道理。我假定得了这样的居处,虽不胜饮,怕也会悠然自醺了。
徐氏笔墨多在快阁后园的两架紫藤上。花容写尽,犹未适意,又用了一点辞格上的拟人法,把满目彩花写得热热闹闹:“我在架下仰望这一堆花,一群蜂,我便想像这无数的白花朵是一群天真无垢的女孩子,伊们赤裸裸地在一块儿拥着,抱着,偎着,卧着,吻着,戏着;那无数的野蜂便是一大群底男孩,他们正在唱歌给伊们听,正在奏乐给伊们听。渠们是结恋了。渠们是在痛快地享乐那阳春。渠们是在创造只有青春只有恋爱的乐土。”心醉花丛的徐蔚南,恰是二十几岁的青年,选了这般精隽的字眼,这般灵活的句式表现着对于春花的赞美,古人赏花诗的长吟短叹仿佛无好处可夸。只说那一串有情味的动词,就是我苦想不来的。
另一架紫藤,浮着青莲色,同旁邻的白紫藤色泽不同,情味也就相迥:“很奇异,在这架花上,野蜂竟一只也没有。落下来的花瓣在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层。原来这架花朵底青春已逝了,无怪野蜂散尽了。”快阁为之空旷,只好怅叹花期的难如人意了。不过,“和那白色的相比,各有美处。但是就我个人说,却更爱这青莲色的,因为淡薄的青莲色呈在我眼前,便能使我感得一种和平,一种柔婉,并且使我有如饮了美酒,有如进了梦境”。看游丝落絮而不凝眉,大约也是《葬花吟》中所无的。花色不同的两架紫藤,一个是蓬勃的春,一个是静美的秋,自然之花在纸上一荣一枯,字缝中潜含的则是人生意味。
照《绍兴古迹笔谭》所说,快阁邀矣,临河只剩下一个台门斗。小园香径都随日月去了,颇有怕读桃花人面词之感。风晨雨夕,倚枕凭阑,目送江南芳菲,还是静心为快阁描画旧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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