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大战”的阴谋论和泛政治化

“赵家人”一说，最早来自何处，无从考证，但据说是由鲁迅先生的小说《阿Q正传》中的赵太爷引申而来。在小说里，阿Q不知天高地厚，想和赵太爷攀本家，终惹得赵太爷不高兴，把阿Q叫去训了一通，于是就有了下面这经典的一句：“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故而可以把“赵家人”理解为，垄断政经资源和权力，能够决定别人命运的人或集团。很多人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赵家人”的，一些人甚至干脆将“赵家人”视为执政集团的上层。上述文章也是从这一层面来分析万宝之争的，大意是，万宝之争不过是其背后的“赵家人”的决战，无论作为“野蛮人”的宝能系，还是作为君子的王石，他们不过是在前台冲锋陷阵的财阀，而决定规则和成败的是他们背后的终极大老板——“赵家人”。

“赵家人”最近很流行，如果你初次接触这个词，可能会不知所云，也许会联想到中国已故的那位领导人，但其实它来自万科和宝能系的股权大战——资本市场2015年年末上演的一出大戏;更确切地说，来自一篇名为《细思极恐的万科宝能之争：门口的野蛮人，背后的赵家人》的文章，正是此文，使“赵家人”的说法在中国舆论场广为传播。又由“赵家人”，衍生出了“精赵”“赵国”等词。

毋庸置疑，中国社会存在大大小小的“赵家人”，这也是该说法能够在舆论场流行的原因。但具体到万宝之争，认为背后有“赵家人”的身影存在，或者视之为“赵家人”的代理之战，我觉得不靠谱。可以从以下几点来分析。

首先，万宝背后如果确有“赵家人”，谁会是那个“赵家人”?万科不是家小公司，若背后有“赵家人”，相信媒体挖地三尺也会把他挖出来，可在万科十几年的发展中，没有见到相关报道。宝能虽然在过去名不见经传，但在万宝大战发生后，媒体也早已把其老板姚振华的发家史，以及收购万科股票的资金来源扒了个精光，也没见到背后“赵家人”的影子。

其次，包括上文在内，有人说，宝能背后的“赵家人”是安邦保险，许多市场分析师开始时都认为，宝能将和安邦结成一致行动人，似乎坐实了这个说法。安邦的背景确实很神秘，这个舆论都清楚;然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和安邦结成战略联盟的不是宝能，而是万科。至于万科背后的“赵家人”，则被认为是华润。可华润之前一直是万科的第一大股东。再说，在此轮万宝大战中，华润一直袖手旁观，对王石请求其增持股份，也无动于衷，哪有这样做“赵家人”的?即使实力不如人，也不能不战就败。

第三，万宝大战，宝能被舆论视为“野蛮人”，手法凌厉，攻势凶猛，其已“蓄谋已久”“志在必得”，于是皆认为它后面的“赵家人”实力强大，万科可谓凶多吉少。虽然万宝大战尚未曲终人散，但从目前的发展态势看，剧情正在反转，王石保住万科比丢失万科的可能性更大。

基于上述分析，我的看法是，万宝大战就是两个企业正常的一场商战，与“赵家人”无关。至于宝能为什么要在二级市场大买万科股票，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所谓“赵家人”。舆论之所以把一场原本正常的资本并购活动，看作是“赵家人”在背后指使，这深刻地反映出中国社会的不正常，人们乐于从阴谋论，或者用泛政治化的眼光去看待和审视事物。“赵家人”说法的背后，实际上就是这样。

中国自古重权谋，人们对权谋、阴谋之类并不陌生，但近年来阴谋论在舆论场格外流行，不仅学者的文章充斥着阴谋论的气息，就是政府官员，也常做如是判断。这里的原因，与中国崛起所遭遇的一些挫折有关。在阴谋论者看来，这个世界处处、时时都充满着阴谋，布满陷阱。他们把人际、商业之间乃至国家之间正常的行为，都看成是潜伏着某种不可告人之目的。比如《货币战争》把全世界的货币发行、金融运行乃至政治、经济活动，看作是罗思柴尔德家族的惊天大阴谋;美国成立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也被中国人普遍认为是要暗算中国。宝能狂买万科股票，怎么可能不是“赵家人”设下的局?

很多阴谋论的背后，其实是一种受害者情结在作祟，尤其在涉及到国家关系的评判上。中国近代受欺凌的事实，给中国人所造成的创伤，就是养成了受害者心态。虽然中国崛起，但这种受害者心态并未得到改变，反而在一些事物的刺激下，有所强化。带着这种受害者心态看待世界，很多人于是相信，西方出现了一个针对中国的阴谋，他们要打断中国崛起的步伐，重被西方奴役。

此外，阴谋论的大行其道，也与中国权力主导的社会生态息息相关。阴谋论天生就是权力的“马弁”，以权力的思维为自己的思维。而现实中的阴谋，总是以某种权力为依托来实施的，所以，在阴谋论者看来，离开了权力，便形成不了阴谋，阴谋也总是权力者才有资格玩的“游戏”。

这后一点，其实同泛政治化又相通。泛政治化也是以权力为依托来看待和评价人与事的，任何事情，一旦泛政治化了，就都成了政治问题，要从政治层次解决。而政治的问题，都可以还原为权力问题。所以泛政治化的前提，是这个社会本质上是一个政治社会、权力社会，政治权力主宰社会。改革前不用说，中国是一个高度政治化的社会;改革后，虽然市场的成分增加，但政治权力主导社会的本质并未改变，所以在多数时候，还是要问一问姓资姓社。尤其是最近几年来，随着社会分化的加剧、意识形态的收紧、政治权力的紧张，某种程度而言，中国重又回到了政治社会中。不论是商业活动，还是私人事务，只要进入到了公共场域，被公共舆论关注，人们就把它与政治挂钩，从政治角度来解读。

可以说，阴谋论和泛政治化，是中国人看待和分析事物的一种通病。但这不能单纯归咎于大众的思维方式有问题，首先还在于这是一个“赵家人的国”，被大大小小的“赵家人”主宰;加之积弱太久，养成了一种用权势者的眼光和视角去思考人事的习惯，就出现了舆论场中的阴谋论和泛政治化现象。故而在万宝大战中出现“赵家人”的说法，也就不足为怪。要想人们不用阴谋论看待事物，或将事情泛政治化，就必须进行一场清明的政治改革，还阿Q姓赵的权利，假使阿Q本来姓赵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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