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
近来常常想到时间。
时间很玄妙:无涯无际,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绵绵岁月,悠悠历史,皆由时间组成。时间涵盖宇宙太空,主宰天地万物。牛顿有时间绝对永恒之说,爱因斯坦则有相对论的时间观念,都很能激发想像力,这是科学家思考的命题,姑且不论。
时间让人感到神秘莫测。十七世纪法国作家伏尔泰说过,时间是个谜:最长又最短,最快又最慢,最能分割又最宽广,最不受重视又最宝贵,渺小与伟大都在时间中诞生,等等。这一串哲理的话,在我们庸常的人生中倒也常有体会。抗战八,“文革”十,身临其境,常觉时间过得慢,感到那段时间真长。事过境迁,又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人生几何,从混沌到清醒,竟用去大半辈时间。现在生活渐趋小康,国门敞开,“与国际接轨”,改革开放近二十,仿佛又是转瞬之间。快或慢,长或短,分割或宽广,渺小或伟大,最终是留不住时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人慨叹时间流失的惆怅和无奈,今人依然引起共鸣。
时间也真是不可捉摸:无形无影,无声无息,无光无色。然而,时间却又无处不在,无往而不在。随手掇拾几个生活细节,例如撕去的日历,飘落的秋叶,老人的白发,美女眼角的鱼尾纹,诸如此类,都显示时间的印痕。
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正的。人人不断拥有时间,人人又不断丧失时间。历史无情,岁月不饶人。老人是去日苦长,来日苦短。轻人的时间当然比老人富有得多,经得起透支和挥霍。不过,正如老是从青过来的,青的未来必然是老,如果有足够龄可称得上老的话。这个道理很简单,或长或短,任何人的时间都是有限的。
说实话,我很羡慕今天的青。上班族的人们,有了双休日,一个星期多了一天属于自己的时间。一周间整整两天完全由自己支配,何等幸福,可做多少自己想做的事!回想往昔的代,即使是不搞政治运动的日子,也很少有自己的时间。五十代一个长时期,我放弃许多星期天,放弃许多难得的节假日,只为了关在斗室里,悄悄伏案笔耕,却也须警惕有人虎视眈眈,横加指责业余写作是“名利思想作怪”云云。这种责难,今天显得很遥远,听起来近乎荒诞,当代走红的青作家知道的恐怕不多了。
最大的浪费是时间的浪费。浪费个人时间,蹉跎,虚掷生命,是个人的损失。如果浪费国家和民族的时间,长期无谓的消耗,造成历史倒退,是亿万人民的损失。时间孕育机遇,机遇来自时间。大有大的机遇,小有小的机遇。赢得时间,接受挑战,为民造福,没有不能创造的奇迹。
马克思有一句耐人寻思的名言:“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在无限浩瀚的时空里,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永无穷尽的。
(选自《百美文哲思卷·下》)
(二)
谈时间
梁实秋
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经常睡在一只瓦缸里,有一天亚力山大皇帝走去看他,以皇帝的惯用的口吻问他,“你对我有什么请求吗?”这位玩世不恭的哲人翻了翻白眼,答道:“我请求你走开一点,不要遮住我的阳光。”
这个家喻户晓的小故事,究竟涵义何在,恐怕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的看法。我们通常总是觉得那位哲人视尊荣犹敝屣,富贵如浮云,虽然皇帝驾到,殊无异于等闲之辈,不但对他无所希冀,而且亦不必特别的假以颜色。可是约翰逊博士另有一种看法,他认为应该注意的是那阳光,阳光不是皇帝所能赐予的,所以请求他不要把他所不能赐予的夺了去。这个请求不能算奢,却是用意深刻。因此约翰逊博士由“光阴”悟到“时间”,时间也者虽然也是极为宝贵,而也是常常被人劫夺的。
“人生不满百”,大致是不错的。当然,老而不死的人,不是没有,不过期颐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想望的,数十寒暑当中,睡眠去了很大一部分。苏东坡所谓“睡眠去其半”,稍嫌有一点夸张,大约三分之一左右总是有的。童蒙一段时期,说它是天真未凿也好,说它是昏昧无知也好,反正是浑浑噩噩,不知不觉;及至寿登髦耋,老悖聋瞑,比死人多一口气,也没有多少生趣可言。掐头去尾,人生所余无几。就是这短暂的一生,时间亦不见得能由我们自己支配。约翰逊博士所抱怨的那些不速之客,动辄登门拜访,不管你正在怎样忙碌,他觉得宾至如归,这种情形固然令人啼笑皆非,我觉得究竟不能算是怎样严重的“时间之贼”。他只是在我们的有限的资本上抽取一点捐税而已。我们的时间之大宗的消耗,怕还是要由我们自己负责。
有人说:“时间即生命。”也有人说:“时间即金钱。”二说均是,因为有人根本认为金银即生命。不过细想一下,有命斯有财,命之不存,财于何有?有钱不要命者,固然实繁有徒,但是舍财不舍命,仍然是较聪明的办法。所以淮南子说:“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我们幼时,谁没有作过“惜阴说”之类的课艺?可是谁又能趁早体会到时间之“难得而易失”?我小的时候,家里请了一位教师,书房桌上有一座钟,我和我的姊姊常乘教师不注意的时候把时钟往前拨快半个钟头,以便提早放学,后来被老师觉察了,他用朱笔在窗户纸上的太阳阴影划一痕记,作为放学的时刻,这才息了逃学的念头。
时光不断在流转,任谁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每天撕一张日历,日历越来越薄,快要撕完的时候便不免矍然以惊,惊的是又临岁晚,假使我们把几十册日历装为合订本,那便象征我们的全部的生命,我们一页一页地往下扯,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呢!“冬天一到,春天还会远吗?”可是你一共能看见几次冬尽春来呢?
不可挽住的就让它去罢!问题在,我们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时间,如何去打发它,梁启超先生最恶闻“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忍心的去“杀时间”。他认为一个人要作的事太多,时间根本不够用,哪里还有时间可供消遣?不过打发时间的方法,亦人各不同,士各有志。乾隆皇帝下江南,看见运河上舟挥往来,熙熙攘攘,顾问左右:“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和?侍卫在侧,脱口而出:“无非名利二字。”这答案相当正确,我们不可以人废言。不过三代以下唯恐其不好名,大概名利二字当中还是利的成分大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时间即金钱之说仍属不诬。诗人华兹华斯有句:
尘世耗用我们的时间太多了,夙兴夜寐,
赚钱挥霍,把我们的精力都浪费掉了。
所以有人宁可循这山林,享受那清风明月,“侣鱼虾而友麋鹿”,过那高蹈隐逸的生活。诗人济慈宁愿长时间地守着一株花,看那花苞徐徐展瓣,以为那是人间至乐。嵇康在大树底下扬槌打铁,“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刘伶“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提壶”,一生中无思无虑其乐陶陶。这又是一种颇不寻常的方式。最彻底的超然的例子是《传灯录》所记载的“南泉和尚问陆亘曰:‘大夫十二时中作么生?’陆云:‘寸丝不挂!’”寸丝不挂即是了无挂碍之谓,“原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这境界高超极了,可以说是“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 根本不发生什么时间问题。
人,诚如波斯诗人莪漠伽耶玛所说,来不知从何处来,去不知向何处去,来时并非本愿,去时亦未征得同意,胡里胡涂地在世间逗留一段时间。在此期间内,我们是以心为形役呢,还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还是参究生死直超三界呢?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
(节选自梁实秋《生活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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