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瑜
正是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春三月,车行往西,不出百里,就是朱家角,再过去三十里,是周庄。模糊觉得,这些古镇的存在是上海的福份啊,不然,老在城市里,人不是会枯萎吗?不然,当春天在心里萌动的时候,到哪里去找江南呢?
江南不是一个地理,更是一种记忆,一种气韵生动的生活,一种乡愁一般年年会发作的病。
是不是像我这样有病的人越来越多了?周庄这样的古镇是一日比一日嘈杂起来。小河被拥挤的游船划出一道道互相打架的水纹,尽管春风中的人,流动在古桥旁,也当得起游人如织这个好词,人流有织锦一般轻盈的美感,但还是略微有些让人烦闷。没想到,烦闷的一群人在聚宾楼突然老实了,哑巴了。眼睛直了。
一个操三弦的修长小生,一个捧琵琶的年轻姑娘,在台上说书呢。
一上来没听懂内容,可是那调儿入耳,动心,那旁若无人的两个人太抓人了!
谁见过这样的艺术家吗?这是星期天的周庄啊,虽然说不上人山人海,可是天南地北的人都有,聚宾楼不过是巷边的一座五六张桌面的茶楼,哪里的人都可以闹哄哄地进来,坐下吆喝着要茶喝的,不坐下来只是站着看两眼的,给客人上茶、上油炸臭豆腐的,可这两个年轻人就在一边的小台子上,宛转曲折地唱着他们的苏州评弹《玉蜻蜓.庵堂认母》。
一是年轻,抓人;一是这么年轻,却这么有定力,更抓人。
弹三弦的小伙子,着暗赤长衫,虽然是一张娃娃脸,可是目中一点漆,有股同龄人身上罕见的俊朗硬气,三尺长的琴操在手里,像一把有声音的剑;捧琵琶的姑娘,着宝蓝色长旗袍,外套一件黑色披衫,脚上踩的是麂皮靴子,雪白肌肤,头发染成浅浅的黄,卡通得很,可是一对眼睛,读过中学的人立刻能想起来的就是老残游记里的那句:就像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清而不寒,秀而不媚。又岂止是那双眼睛像,周围的一切都有种神似:嘈杂的环境,两个说书的艺人,把嘈杂与人心,一一收拾!
又唱起了《杜十娘》。一阵弦子过后,秋风落叶江中急流般的唱段出来了:风华绝代杜十娘
身子还是一副闲散的样子坐在台下,可是心里已经恭敬了,喝茶的时候眼睛也只敢望着鼻子尖。禁不住的浮想联翩:这是怎样的一所学校里教出来的学生?这么高傲!这是怎样的一门艺术,这么高傲!他们的师傅是怎么训练他们的?要教他们媚,还是教他们不媚?教他们怎么对待观众?面对各色人等,怎么样若即若离,怎么样不卑不亢,怎么样静如处子?这两个人通身的气度,竟只有在史铁生《命若琴弦》里依稀见过。那个瞎子老琴人,说天底下好东西多啦,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待他们休息时,我们一群原本烦闷的人都活了过来,像追星族一样眼睛亮亮地凑上去。仗着比他们虚长几岁,问他们话儿。原来他们是苏州评弹团的专业演员,周庄与他们团签了长期合约,这次轮到他们,在这里要演出一个月。这里并不是最理想的演出环境,可是磨练人。男生说他工作五年了,姑娘工作了两年。从评弹学院毕业的,三分之二都改了行。他们属于那三分之一,喜欢。那些长篇说唱,一部要说半个月,男生说觉得过瘾,长知识。
长知识!听到没有?
相信是书中的知识,带给他们那种境界。其中的悲欢离合,振作与沉沦,忍耐与企盼,在历史的长河里淘洗了多少遍,清亮了,稳定了,唱这些本子,天长日久,不比流行歌曲长人的底气?我问他们成角儿了没有,他们不好意思地笑笑,摇头。
在周庄是碰得到角儿的,周庄与好多著名戏团都签了约,除了这处聚宾楼,还有个古戏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演出。但我相信这两个不是角儿的人,将来也会闯出一方天地。
其实,更重要的,应该是由他们启示给我们的那方天地吧,那种艺人的修炼,静水流深的滋养,不自傲,不自弃,不是一切人生的宝贝吗?
那天离开周庄的时候,周庄还是喧哗的,可是心里已经有了一股静气。回想起周庄,好像它也有些不一样了。它静静地蛰伏在江南水草中,不卑,不亢,任人来人往。即使人流如潮,又怎么样?
(选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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