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真诚仰慕汉文化,雍正汉文书法流畅,乾隆文采风流,清朝无疑是中国历史上儒家化的朝代。
为何中国崛起而文化仍然"入超"?为何学界仍然用西方理论来解读中国学术?原因在于学术话语权的丧失而由西方掌握。
人文的自主性有异于科学,因有无可避免的个人承诺与价值判断
话语权的丧失,主要由于"主体性"的丧失。我们往往将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混称之为科学,特别在二十世纪初,自然科学极其昌盛,所有学科莫不想要科学化以抬高身价。其实人文与自然两界之间性质不同,取径各异。人们对自然界"客体"的认知,如日出东山,夕阳西下,是可以相当一致而"客观的",不至于有不同的解释,因自然科学的客体不涉及个人思考,主体性自然排除在外。然则,研究自然现象的自然科学如声、光、电,是可以"普世的",不因地区或文化的差别而不同。至于人文社会科学虽也有其"客体",如罗马帝国衰亡、法国大革命等等,但对此"客体"的认知涉及到个人的价值观与文化背景,就有了"主体性"。换言之,主体性也就是赋予意义的客体,意义结构犹如主体建构,客观知识不过为我所用,而我之所用无关量化而在于质量。人在社会里的行为、关切、乐利与忧患莫不具有主观。所以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内所谓的客观,不过是某一社会或文化内的多数人的认知,往往不能普及到其他社会或文化。所以唯有各主体性之间的共识,才能说是客观。若然,就不能不重视不同文化背景的主体性。
人们在视觉世界里所见同一客体、同一事实,但有不同的观点、解释与意义,甚至因时迁势异而改观。人文学科对外界的关切而形成的主体性,牵涉到同情心、同理心、憎恶心等等,均不必见之自然科学,但一样需要分析与确认,以及相对的准则。总之,人文的自主性有异于科学,因有无可避免的个人承诺与价值判断。此一分界早在十七八世纪意大利历史哲学家维柯那里就有详论。维柯将自然科学视为"天界"或"外知识",而将人文社会科学视为"心界"或"内知识"。心界或内知识就是他的"新科学"。他提升了心智之学,并将之与物质之学并肩。维柯以为心智之学属于"列国的世界",亦称之为"人间世界", 显然想要平衡自十七世纪以来专注自然科学与自然法则的趋势。所以所谓"新科学"也就是包括思想、制度、宗教等在内的人文社会科学。
新清史的核心理论,也不很新,实不脱二战前日本学者的"满蒙非中国论"
作为人文社会科学之母的历史学,当然有其主体性。近年来美国学者提出"新清史"的论述,否认清朝为中国的朝代,否认满族汉化,而认为满人有其民族国家之认同,清帝国乃中亚帝国而非中华帝国,中国不过是清帝国的一部分而已。新清史的领军人物欧立德更强调所谓"满洲风",认为满汉之间的文化差距虽然逐渐缩小,然而族群界线却愈来愈严。新清史论者认为汉化淡化了所谓"征服王朝"在历史上的角色,因而要去除"汉化"在中国历史书写上的核心地位。欧立德提出满族的"族性主权"论,认为其重要性在清代超过儒教的正当性。
正因为我们习惯"用西方理论来解读中国学术",不免有不少人将美国学者对清史的新理论,视为值得重视的新发现,更因新清史标榜取用满文资料,便认为根据汉文文献研究之不足,遂相信旧说或不足据,何不向新清史认真学习。其实,治清史者利用满文资料并非新鲜事,早已有之,然而研究清史汉文重于满文也是不争的事实。欧立德写乾隆传,大都取材汉文,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条无关紧要的满文。而新清史的核心理论,也不很新,实不脱二战前日本学者的"满蒙非中国论"。如果我们跟随美国人或日本人对客观历史事实的主观论述,即以别人的主体为主体,只好自失主体性,让话语权于外人。
我们若基于自己的文化背景,拥有共同的历史记忆,以及认同民族国家的共同命运,对自己的历史便会有主体意识,就不难发现清朝采用明制,创新无多,并刻意废除八旗中许多封建关系。因八旗不是认同族群,而是认同旗主,是一种君臣的封建关系。当满清入关称帝后,这种封建国体就不可能适应大一统的帝国。八旗共治、八王议政,与推选之制实有碍皇帝之至尊。欧立德以为八旗直到二十世纪始终是"纯正的制度",岂其然哉!清帝崇儒,对孔子有前所未有的尊敬;儒家经典以及各类文集大量流通。何炳棣教授指出,清朝比汉人王朝更能代表正统的儒教国家与社会,说明了为何汉人社会精英诚心诚意效忠清廷。康熙真诚仰慕汉文化,雍正汉文书法流畅,乾隆文采风流,清朝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儒家化的朝代。满族入主中原,清帝建都北京,是要做中国的皇帝,大批旗人内移,无论宗室、王公、官员,甚至一般旗民,难能不入汉俗。汉化的事实,新清史论者如何能否定得了?
在美国红、黄、黑、白都是美国人,为什么在中国,汉人才算是中国人?
汉民族在历史过程中,不断吸纳非汉族文化与血缘。少数民族在汉文化的影响下,无论在物质生活或精神面貌上都起了根本的变化,以至于连匈奴、羯、氐等名称也逐渐消失了。清王朝开创了一个和平繁荣的"中国盛世",大大拓展了中国的领土,并实施移民政策,大批汉族及其农业文化遂亦西播。
满、汉两族经过"同质化"而终于"同化"。带有满族血统的汉人增大了汉族的总数,而极大多数的满人在长期汉化下,趋向认同中华民族,到当下形成五十六族的中华民族。中国是统一之称,而"汉"乃对称。以中国为汉,不晚于齐、梁,而后有胡、汉之对称;海外诸国不闻中国,唯知有唐,故称中国人为唐人。辽金元清入主中原,不再以汉人等同中国,中华民族亦非仅汉族。然而洋人坚持其主见,只认为汉人是"中国人",遂将中国人等同汉人,于是欧立德论定乾隆是"非中国人的中国统治者",我们能盲目相从吗?其实,中国像美国一样是一多民族的"民族国家",而且历史更为悠久。在美国红、黄、黑、白都是美国人,为什么在中国,汉人才算是中国人?
欧洲白人移民北美,建立美国,不曾闻印第安原住民有"族群主权",境内各族裔也不闻有"族权主权",而只有美国的国家主权,在上帝的名号下同属一国。美国学者论述历史之主体性实甚昭然,不仅见之于其本国史,且亦见之于他国史,双重标准遂即显露。由其主体性再提升为"中心论",藉其文化优势而又形成文化霸权。请看美国主流史家陆卡克斯信心满满说,历史意识唯西方人有之,并引哈斯狂言:"印度、中国、波斯、日本诸国的可靠历史皆出之于西方人之手"。然则,东方国家岂不是要授历史话语权于欧美史家?
中国自五四以后,抛弃传统,倾心西化,自然科学的成就固然由循序渐进而突飞猛进,但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因主体性未能落实而一意追随西方,因文化、语言以及价值观的隔阂,终难并肩,唯有仰其鼻息而已,甚至中国历史也要仰赖西方诠释。所以,欲建立主体性,必须要借助于自备而悠久的历史与文化,使之不再是博物馆内的陈列品,而是具有生命力的遗产。有了主体性,才能具有批判眼光或接受、或修正、或推翻外来学说,或自建本土新说,斯其宜矣。
(作者为复旦大学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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