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游泳,”袋鼠小豆说,“我掉到河里就能游上来。跳跳虎会游泳吗?”
“当然啦,跳跳虎什么都会。”
??A.A.米尔恩《维尼角的房子》
费城的富兰克林纪念馆中央有一尊富兰克林的雕像,表情看上去严肃中带着一丝厌世的味道。在成为富兰克林学院的会员几年之后,我站在这尊雕像前面,但是目光没有停留在他身上。今天,我们望向了上空。
在纪念馆82英尺高的穹顶中央,一个男人悬空吊在那里,一只胳膊用红绸带系着,身体微微晃动,像风铃一样随风轻摆。纪念馆里很安静??至少我很安静。奇怪的是,我的父亲发出了惊叹的微笑。透过那个奇怪男人鲜艳的紧身衣,可以把他的肌肉看得清清楚楚,紧绷且颤动着。尽管他在80英尺的高处,我仍能看到汗水从他的前额滑落。但是他的面部表情仍然是一派波澜不惊的样子。他那遥远安详的微笑很明显是经过练习的。对我来说,这让表演更有吸引力,因为我喜欢表演技巧。他不是孩子,不是仅仅为了好玩才尝试杂技表演。他是专业的杂技演员,正在像往常一样工作,即使没有乐趣,也会精确优雅地做好每一个动作。人们付钱给他让他创造美,而他完成得如此出色。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表演吗?”我问。我们是费城各博物馆的会员,每周末都会去参观,但是今天我们早早来到了富兰克林纪念馆。父亲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尽管他并没有明说。自从短短几周前,我们的“连胜”计划实施以来,仿佛就在进行一次类似的平衡表演。当然,我们所做的事情很美妙,但也很难。有时我会感到厌倦,真的厌倦。上周六我们去巴尔的摩一日游,回来已经很晚,我都快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强打着精神听父亲读完《飞天巨桃历险记》(JamesandtheGiantPeach)的最后几页,然后第二天晚上又让父亲重读了一遍,因为我好像梦到了书中的内容。但是事实上,我并没有做梦??罗尔德?达尔的书似乎就是有种魔力,让一切看上去恍如梦境。鲜艳的色彩,有时暗示着绝望的潜在的阴暗。对这本书整体来说,结尾似乎有点太“大团圆”了,不过我是那种喜欢大团圆结局的读者。
“你以后会干这个吗?”父亲指着那个穿着怪异的表演服的人问,让我看那有多高。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回答说:“当然会。为什么不呢?”
“很多人都会这么说。这个人对自己的工作很有把握,但仍然是有风险的。你确定你会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万一掉下来怎么办?你的脑袋会开花,脑浆会在大理石地面上溅得一塌糊涂,最后工作人员还会让我来清理干净。”
我看了看空中的那个人。他看上去非常卖力,但也不见疲色,动作自始至终都非常流畅自如。我们身后站着至少一百个人,都在仰头向上看。
最后,我欢快地说:“如果我死了,每个人都会看着我呢。”
父亲大笑起来。我们又站在那里抻着脖子看了几分钟。我越思考这个问题,就越不明白,我们到底是在为这个人喝彩,还是心底暗暗期待他从上面摔下来。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做自己热爱的事情的时候死去,会是一种很糟糕的死法吗?
但是继而我又觉得无法想象,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自己喜欢的任何一件事情会是什么感觉。我们喜欢朗读,迄今为止“连胜”计划进展正常,我们也很乐在其中,一个晚上也没有落下。但是我希望给这件事保持一些私密性,在没有外人关注的前提下在家里完成,不让别人知道。我甚至都没有告诉我的朋友们。我有信心我们能坚持到100个晚上??这听上去一点都不难。但是父亲却不这么确信,这让我有点紧张。如果我们失败的话,至少别人不会看到。这跟那个杂技演员不同。如果他掉下来,每个人都能看见。是的,他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死去的,但是每个人都会见证他的失败。当然,并不是说他看起来真的快摔下来了。他还在上面挥汗如雨地努力表演着,但是自己却胸有成竹。我们也和他一样。
杂技演员在上面用了一个小装置,一个银光闪闪的像迷你飞机一样的东西,它吸引了我的目光。起初我以为它只是一个道具,配合那个人扮演角色的需要。也许他是在演一个飞行员,要让飞机停在半空,跳出机舱吊在云端。但是随后我注意到那个飞机也在摇摆,只不过比演员摇摆的幅度小一些,是一种难以察觉但是又有点催眠的摇摆。我的视线从那个演员移到了飞机。我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但又不知道究竟在等什么。那架飞机会飞起来吗?看过那位演员靠一条手帕在我们头顶上悬荡之后,就算飞机真的飞起来,还会让人印象深刻吗?
突然,一道彩色的光从那架道具飞机的窗户里闪过。原来飞机里是有人,或者有东西的。似乎这幕演出马上就要按照固定的套路结束了,但是那个男演员慢慢靠近了飞机的门。一个身穿彩色漂亮衣服的女演员从飞机狭小的座位上跃向男演员。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要和男演员一起吊在空中吗?为什么男演员在进行整个屋顶表演时,让她在那个小飞机里蜷缩得像一个线团一样等着呢?这似乎有点自私。而且最主要的一点是,这样做太傻了,因为那个女演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女演员和男演员在空中共舞起来,仿佛一曲安静却又饱含激情的二重奏。她拉着他的手悬在空中,再一次打破了我们的想象。我看到了她对他的信任。如果我是女演员,他把我关在一个箱子里,自己却接受着众人的目光时,我应该不会信任他吧。不过,当他们的表演结束时,我仍然鼓掌了。为她。
随后我和父亲到纪念馆的“高地”,分享我们从家里带的午餐??花生酱三明治。这里是我们的秘密据点,藏在楼梯的顶端,毫不起眼,却可以俯瞰中庭。“高地”是观察人们的绝佳地点,我和父亲都很喜欢那里。爬楼梯的时候,我为一个玩悠悠球的男孩分了神,不小心被鞋带绊倒了。
“你这个小笨猴!”父亲一边扶我起来,一边慈爱地责备道,“如果你是从那架飞机上摔下来,那么上面的人还没时间拉你,你就会大头朝下落地。我在下面也来不及接你。就算接了,也会被你撞死。”
“我不会摔下来的。”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三明治,回答说。父亲总是涂一层厚厚的花生酱让我们吃,而我试图把它拨少一点。
“我是说,上面的那个女人比那个男人好多了。”我继续说,“这不难看出来。”
我知道父亲被我说服了。他向来都主张男女平等,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他生了两个女儿。妇女领袖们在不断地影响着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到现在我们的读书计划除了重读《绿野仙踪》系列之外,还没有什么大的进展。那些可爱的女王们,冷静而善良(当然也很美丽),是我和父亲最早共同结识的文学人物朋友。父亲欣赏坚强的女人,尤其是那种聪明而又有些蛮横的女人。尽管我经常把衬衫穿反,最近又用厨房的剪刀把眉毛剪秃了,父亲仍然坚信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是能成大器的。我继续侃侃而谈:“是的,那个女人是表演的主角。在她出现之前,那个男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在不停地流汗、旋转。那个女人让这场表演有了生命。”
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来庆贺自己得到了这个高高的宝座,还为自己强大的“观人术”庆幸??因为我们隔着几个巨大的标志,一眼就看见了大厅另一头的男杂技演员。他正在从衣橱里取出一套新的表演服。直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家科学博物馆会邀请杂技演员在天花板上跳舞。但是他一定给博物馆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似乎已经在准备第二场表演了。
“我要去和他聊聊。”父亲说。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继续拨三明治上的奶油。我讨厌厚厚的花生酱,一个用锡纸包着放在帆布旅行包底层几个小时变得又湿又黏的三明治都比它强。而我还没能说服父亲,花生酱和果酱三明治的面包一般不涂奶油,至少不会两边都涂上厚厚的奶油。看到父亲笑着回来了,我决定把三明治上的果酱吃光,然后把剩下的一大块都留给他解决。
“嗯,”父亲边坐边说,“似乎你有机会啦。”
我以为他的意思是我们要去博物馆的餐厅吃一顿呢,被果酱弄得黏黏的脸上马上笑出了酒窝,眉毛也高高地扬了起来。
“真的吗?”
“是啊,”他说,“都说好啦。我跟那个人谈过了,他好像是个很不错的人,而且正在为他妻子的肠胃炎担心。他觉得他妻子可能不能坚持完成下一场演出了。于是我就告诉他你已经演过两次高中的戏了,面对观众表现非常出色,也一点都不怕高。他大大地松了口气!他正在找有没有你能穿的演出服。如果没有的话,我估计你就要穿着自己的衣服上去表演啦。”
我看了看自己褪了色的T恤,上面很多绿色的星形绣花都被紫色的果酱渍盖住了。但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
“他真的那么说吗?”我认真地问。有时候父亲骗我的时候也能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这可能是个玩笑。
“当然啦,我告诉他你才九岁的时候他有点吃惊。但是听过你所有的经历之后,知道了你在聚光灯下会表现得多么优秀,我想他就安心了。话说回来,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父亲边说边摇着头,似乎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我在考虑。是的,能上去表演确实让我兴奋,但我不想这样一点准备都没有就上去。那个人显然是练过多次的,他能在完成整套表演的同时还面带标准微笑。我也需要一个标准微笑,而这要花时间??至少几个小时。如果父亲坚持一下??就像他一贯坚持在为我朗读之前把每个章节都要练习读一遍??那么在我去玩命之前就能有一次简短的彩排了。
“下一场表演是什么时候?”我问。父亲看了看表。
“一点。”他答道,然后指了指我的三明治,“所以你最好快点把它吞下去。”一想到要吃掉这块黏糊糊的东西??更别提“吞”了??我就反胃。
“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我说,“我需要练习。”
“他说在你出场之前,以及整个表演过程中他都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听起来挺简单的。记住,那个女人是后来才出来的。在男演员表演的时候你可以观察他,记住要领。要记住他是怎么做的。”
“万一那个小飞机装不下我怎么办?”
“你是个小女孩,那个女演员是个成年人。她进得去,你也能进去。”
父亲沉默了几分钟,安静地吃着东西。我悄悄地把三明治放在身后,????地在袋子里找到了一些奶酪饼干,一边想事情,一边咯吱咯吱地大嚼起来。
“嚼东西的时候把嘴巴闭上!”我刚嚼第一口就遭到了父亲的训斥。咀嚼的时候发出声音是父亲最厌恶的恶习之一。“你能在上百人面前单手吊在空中,就不能在嚼饼干的时候把嘴巴闭上吗?”
我闭上嘴巴,继续想我的心事。如果我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就不会害怕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也能在很短的时间里适应。但是在尝试“登台”演出之前,我至少需要在地面上进行一次“彩排”。两个成年人,两个有工作有妻子(尽管我的父母正在迅速对彼此失去兴趣),同时也对科学博物馆感兴趣的男人,怎么能指望一个孩子连一次短短的彩排都没有,就到半空中去表演杂技呢?
“他在那儿!”那个演员再次出现的时候,父亲喊了一声。这次他换了一套服装。“我去跟他谈谈。把你的三明治吃完,不然就不让你吃了!”
父亲走下楼梯,消失在人群里。现在人多了不少,因为很多学生团队都集中在中庭里吃午餐。我从高高的位子上溜下来,把手上的三明治用锡纸包起来扔进了最近的垃圾桶,只留下一点面包屑。所有既挑食,又食欲不振,还喜欢浪费食物的孩子都知道,干干净净的盘子太明显了,你得留下一些面包屑才行,还得在脸上留点。我完成了这些掩饰,远远地看到父亲正在走近,赶紧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真不幸,”父亲边上楼梯边摇头叹息,“他们找不到适合你的服装,合适的也都沾上了汗渍。而且他的妻子在最后一刻又恢复了体力。”
“真的吗?”我说,“那太遗憾了,我正准备上场呢。”
此时此刻,我才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这原本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当然,练习无疑能让我做得更好,但这并不代表我现在没有做好上场的准备。我原本可以边做边摸索的。这也是我们在过去的几周里在做的事情,躺在父亲舒适的大床上,依偎在他身边,听他朗读他认为经典的书,每晚都在进行着。我们已经在尝试做一些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并且在坚持中慢慢实现目标。我们已经摸到了门道。
“是的,”我无比确定地说,“如果他们真的需要我的话,我会很乐意帮忙的。就算他们不需要我也愿意。如果有适合我尺寸的演出服,我会上去的,其他孩子看见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孩子在上面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敢打赌,我一定会做得很好。”
父亲笑了。
“我敢打赌。”他重复了我这句话。
“也许等下次吧。”
“也许等下次吧。”他又重复了一次,随后从袋子里又拿出一个三明治,放在了我的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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